这一等就是许多年,或真或假的神灵们都成了过去,生老病死的人们渐渐忘记了山神,庙宇也只剩下此间一座破旧处。直到九百多年前,生下妖胎的妇人携子逃入眠春山神的庙宇,追来的人们一时不能破门,就放了一把大火。
小蛇乃是人与妖结合诞下的异端,它生而有智,听见的第一声是村民的尖叫唾骂,见到的第一眼是母亲惊恐的脸。
妇人在神像底座后面发现了一个小洞,认为这是神灵的慈悲,于是最后亲吻了手中小蛇,将它放进去后堵住了洞口,自己与这庙宇一同化为灰烬。
可她没有想到,那个小洞其实并非活路。
洞越往里越宽敞,渐入山腹核心,那里只有少量的虫蚁,但没水源更没有出路。小蛇好不容易爬到这里,却发现自己出不去了。
它太小了,没有爪牙能让自己破山而出,就只能活活困死在这里。小蛇自然是不甘的,它是天生有灵的妖族,从诞生便记事,知道母亲挣命把自己送出火场,只想让它活下去。
它在山腹大大小小的缝隙里乱转,企图找到食物或者出口,却误入了一个玄妙的地方。
山腹中空多生岩洞,它在最深处的洞穴里发现了一个女人,她身无寸缕,容颜柔美,双手交叠于腹部,平躺的身躯似乎跟下方土石长在了一起,纹丝不动。
她发丝黑亮,皮肤白里透红,仿佛只是睡着了,可这死寂的洞里没有呼吸和心跳的声音。
那时它并不知道,这就是第一代眠春山神遗留的身躯,与山腹核心的土石长在一处,同地脉相连。
小蛇在这里转了很久,饥饿让它几欲发狂,却连一只老鼠都找不到,它想让自己活下去,就只能吃掉这具山神遗体。
“……”闻音听到这里,似乎已经猜到了什么。
“刚出生的小蛇,只记得复仇跟生存这两件事情,别的什么也不晓得,自然不会知道那具山神遗体就是第二根眠春地脉,藏着神灵诞生所需的精元,本可以在数百年后诞生出新的山神,那时却被它吃掉了。”虺神君叹了口气,“妖族吃下神元,若不魂飞魄散,便要脱胎换骨,它靠着强烈的恨意和求生欲支撑自己渡过这关,不过百日便化作人首蛇身之体,成为了第二位眠春山神,但是……他虽然活下来,却失去了报仇的权利。”
闻音眼瞎心明,山神担负着庇护一方水土生灵的职责,行为受天道辖制被愿力同化,蛇妖一旦成了神,就再也不能对生活在此的村民们复仇,反而要顺应他们的祈祷庇护这里。
纵有千般不甘心,都是木已成舟。
他想起一件事,问道:“手札上记载,火烧神庙后的第二年,周边发生了一场雪灾,眠春山却安然无恙,这是他做的吗?”
“嗯。”虺神君点了点头,“不过,这是愿力推动、天道所逼,他如果不庇佑这里,就会失去山神的力量,魂飞魄散。”
闻音终于明白蛇妖为何沉寂了多年,因为报仇是他心心念念的事情,生存却是母亲唯一留给他的意义,二者只能择一,他最终还是选择了母亲遗愿。
可它不想见这些人,故而只给村里传承巫术的闻家女人托了个梦去,此后人首蛇身的神像出现在新建庙宇中,闻家女人开始世代担任神婆之位主持祝祷卜筮事务,香火曾鼎盛一时。
闻音听得唏嘘,问道:“只有上一任的山神死后,才会出现新的山神吗?”
虺神君颔首:“一般来说就是如此,但神灵强大,虽天道束缚,却超出轮回,除非遇到传说中的‘天人五衰’,否则就只能如初代山神一样散尽魂魄重归本源,算是永不超生了。”
“那么不一般的情况呢?”闻音道,“就像现在,他还活着,您却已经出现了……您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个问题让虺神君默然了半晌,声音微哑:“若没有他,也就没有我了……”
蛇妖心怀仇恨,抗拒天道感化,虽得山神之位,却自然拿不到眠春山神完整的神力。然而天道不允命数有差,蛇妖因常怀嗔心不得开山与止水之令,面对生机之请有心无力,就开始寻找能帮助自己做到这点的存在。
他厌恨人族,便在山中找到一条刚开灵智的青蛇,考察根骨之后将其留在身边,传授真法,起名为虺。
虺被他从小养大,又都是蛇类,相处犹如至亲。与出生便遭逢大难的蛇妖不同,虺一开智就被他带走,没尝过苦难,满心都是对眠春山和神灵的爱,一身妖气不染血腥,修成五百年后便化为人形道体,接过开山与止水两令,协助蛇妖一同稳固地脉,虽无山神之实,却行其责。
蛇妖讨厌这座山上每一个人,包括侍奉自己的神婆,唯有对虺温和善待,在他化人当日亲自为其占卜,道:“你是有大造化的。”
此时夜深人静,虺把脑袋枕在他冰冷滑腻的蛇尾上一同在山顶晒月光,闻言便笑:“我就算有造化,也都是大人给的。”
蛇妖听了又掐算了一遍,这次皱起了眉头,他只知道虺将来会有一场大造化,却看不清更多的东西,说明这命运的确与他关系匪浅。
医者不自救,卜者不自算。哪怕是手眼通天的神灵,也仍然在天道一局棋里。
蛇妖算出虺有大造化,而这造化与自己有关,如今后者将他取而代之成为虺神君,这何尝不是应了命数?
闻音问道:“后来又发生了 什么?”
虺神君反问:“你觉得人的本性如何?”
世有善恶两论,可睿者都知道人心复杂多变,若究其根本,最能概括的应当是‘无穷’二字才对。
人心无止境,欲望无穷尽。
“贪婪。”闻音不假思索地道。
“香火鼎盛,信徒众多,愿求自然也日益增加。”虺神君淡淡地道,“他不喜人,有时候不乐意待在神像里接受香火,我就躲在后面的小洞里帮他听着,从家长里短平安事一直听到酒色财气长乐情。没有神灵的时候人只能靠自己,一旦有了神灵便想要有求必应,可是天命祸福相依,哪有长盛不衰的如意事情?这些道理人不是不知道,但少有人愿意以平常心去对待得失。”
蛇妖的仇恨被天道压制在心底,倘若他能被日积月累的香火感化,就会慢慢剥去此私愤之心,成为被天道认可的山神。
可他只是为了生存不得不行使职责,打从心底里抗拒天道束缚,恨着这些每日在神像前为私欲屈膝叩首的人,自然不会回应他们的诸多请求。
于是,在一时的鼎盛之后,山神庙又开始变得冷清,若非每次发生天灾地祸都能有惊无险,也许那里早就被许愿不得的人们给拆掉。
饶是如此,随着生灵的轮回更替,后代的人们不再相信祖辈留下的山神传说,他们认为那些都是故事在胡编乱造,庙里不过一座奇形怪状的泥胎石像,是闻家人编造出来谋取利益的假话,根本就没有什么山神。
曾经在梦里见过山神真身的闻家女人早已经入了土,当时担任神婆的是她相隔数代的后辈。可是这个姑娘没有亲眼见过山神的存在,对于神灵的一切认知都来源于祖母,她又太年轻,本不喜欢神婆的身份和诸多限制,故而借着这个机会卸下职责,从此只研医药不问巫筮,将祖母的吩咐都抛在脑后。
“山神失去了香火愿力,就如凡人失去了魂魄,会很快陷入沉眠,直到人们再度需要他。”虺神君的目光有些空,“他每天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我一直陪在他身边,最终亲手把沉眠的他送入山腹洞穴里,然后看着庙宇一天天地败落,除我之外无人再记得他……我本想唤醒他,可他说‘与其抱着仇恨清醒,不如就这样睡下去,好歹也完成母亲的遗愿’,让我什么多余的事情都不要做。”
他代替蛇妖在暗中庇护这一方多年光阴,直到一百四十多年前那场连日不断的天灾。
虺毕竟不是神,开山与止水之令在他手里只能发挥出一半的力量,修补被强烈地动震开的地脉已经捉襟见肘,根本来不及阻止积水成灾的暴雨和后面发生的走蛟。
等他好不容易将地脉修好赶往高处,就正好遇到了闻蝶。
她是昔年闻家的后裔,性情古灵精怪,从小就爱看祖辈留下的典籍,对山神之说深信不疑,自幼研习巫药之术。可是她们家传女不传男,世代人丁稀薄,到了如今只剩下闻蝶一个人,年纪轻轻就被赶鸭子上架当了神婆,实际上算个顶着巫婆名头的村医。
天灾发生后,闻蝶卜算出将生走蛟,遂呼唤大家赶紧去山神庙所在的高处避难,可是他们虽没被掩埋在泥流之下,却面临着疫病扩散的困境。闻蝶带人冒险去搜寻草药,可这些都是杯水车薪,解不了燃眉之急。
随着疫病一同在避难处扩散的,还有日渐失控的人心情绪。
闻蝶倾力救治的病人都没能活下来,疫病还在扩散,大家身上都或多或少出现了病患状况,再加上饥寒交迫,人们开始后悔——如果当时没有逃上山,而是孤注一掷往外跑,会不会已经逃出生天?
这样的想法一旦提出便再难压下,当唯一能勉强安抚众人的老村长死后,所有的负面情绪都在那一刻如洪水决堤,对现实感到惶恐和无力的人们将闻蝶团团围住,逼这个姑娘一定要给出救命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