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京是西绝境人族皇都,照月坊更是其中最负盛名的官贵流连之所,不仅地皮寸土寸金,哪怕一个脂粉铺子背后都保不准有官家夫人的支持,故而能在里面做生意的人,无一不是西绝人族有头有脸的富贾。
暮残声倒也没全然胡诌,他变化的这模样确有其人,胖老爷名唤金盛,在照月坊里开了间栖花楼,里头除了环肥燕瘦的各色舞姬,还不乏从教坊司里出来的上等货色,算是长乐京首屈一指的烟花之地。这金老爷上头有人,又很晓得闷声发大财的道理,这些年露面不多,钱倒赚了个钵满盆满。
村长听暮残声自报家门,又接过了他递来的一张玉牌。
牌子是上好的白玉,正面刻着龙飞凤舞的“栖花楼”三字,背面是一朵栩栩如生的牡丹花。
他上下打量了这胖老爷的穿着气度,从他身上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味,像村中女人用过的脂粉,却比这要馥郁自然。
只有常年混迹于秦楼楚馆里的人,才会沾上这样挥之不去的味道。
村长心里有了些谱,脸上便摆出了笑模样,挥手示意围拢过来的村民退开,道:“哎呀呀,原来是金老爷大驾光临,咱们有失远迎了!都散开,不要惊了贵人,还请老爷跟老朽往寒舍一叙,有什么事咱们细细摆谈如何?”
暮残声先是不屑地瞥了刚才呛声的汉子一眼,然后一撩衣摆,趾高气扬地跟着老村长走了。
闻音站在原地,身边是重新围拢过来的村民,众人七嘴八舌地想从他口中问出前因后果来,他仗着眼瞎便毫不客气地说瞎话,将这些或尖锐或直白的问题一一兑水应了。
他在心里暗笑不已。
这一路上,妖狐没少跟他打听眠春山的事情,知道村里以前不是没找人去过富贵云集的长乐京,但一来山高水远,二来出身荒野的山民难以融入这样的阶层,更遑论取信对方。闻音是他们精心准备的一张头牌,在近年来负责用他的风华技艺接近贵人,给眠春山带来更大的利益。
金盛是他们的目标之一,若闻音此番没有出走前往不夜妖都,就该去照月坊找这位大老爷。
闻音没想到自己就提了这么一嘴,妖狐便见缝插针,想来对方是见过金盛本人,否则也不会在变化之时就做好了准备,让人老成精的村长都没在第一眼看出端倪来。
不过,村长这一关先不提,真正麻烦的是……
察觉到拂过耳畔的风变得寒冷,他垂下眼睑,不再多想了。
村长的屋子在靠近山脚的一块平地上。
暮残声打量了一番,只见这房子估计是不久前重建过,上面盖着严密的大青瓦,院墙拿红泥细细糊过,深吸一口气还能闻到些许香味,可见是拿驱虫避蛇的香料熏过。
院子里种着一棵茂密的银杏树,有猫狗懒洋洋地趴在地上,角落的笼子里还养着鸡鸭和兔子。正前方是一栋二层小楼,建造得不算精致,却也中规中矩,单从外形就透露着普通农家人难以追求的讲究。
当然,这样的讲究放在乡野还行,落在出身长乐京的金大老爷眼里也跟叫花子的窝没什么区别。
村长推开门,笑呵呵地招呼道:“山野陋室,没什么好招待的,还请老爷包涵。”
暮残声故意皱起眉头,从鼻子里挤出了一个“嗯”字,跟着村长进屋后先抽出条巾帕铺在凳子上,然后挪动圆滚滚的身体挨着边坐下,递到面前的茶盏也只接不饮,将“嫌弃”二字在无声无息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村长看他这副做派,不禁在心里嗤了一声。
他先饮了一口茶水,道:“老爷莫怪小老儿多事,敢问您是怎么遇上闻音的呢?”
暮残声扯了扯脸上肥肉,露出一个有些恶意的笑容:“他呀……虽然是个瞎子,但有一张好脸,老爷又是好颜色的,你说是怎么认识的?”
村长第二口茶差点呛进了嗓子眼。
闻音的确长得端正好看,哪怕眼盲也无损他温润君子的气质,更别说还弹得天籁又通诗书,可谓是眠春山这大草窝里的一只金凤凰,他们这几年让闻音跟着其他人出外办事,未尝没有利用他这皮相的意思,可要说真让他半点出格的事儿,哪怕是村长也不敢开这个口。
村长想到这里,磕磕绊绊地问道:“老爷,他……您……”
“他可机灵着呢,老爷花了大力气还没动上他一根手指头,他就问我要一晌贪欢还是长生不老……呵呵,有意思。”暮残声笑了笑,“长生不老,哪个不想?老爷赚了这么多钱,年纪却一大把了,还没享受够呢!”
村长松了口气,问道:“老爷就这么信了他?”
暮残声瞥了他一眼:“要真这么容易,老爷还能在长乐京立足?我听他这么说,当然觉得他是在骗我,而老爷这辈子最讨厌骗子。”
村长心里突然升起一股寒意:“您……”
“我让人把他关了起来,整整十日,一滴水一口粮都没给,要真是长生不老,就活给老爷看,要不是……我就把他的尸体丢去喂狗。”暮残声放下茶杯,看向村长,“十天过去,他还活着,所以我才来了。”
村长想好的话都咽回了肚子里,冷汗涔涔。
去年他就听一个贵客说过,长乐京里的富贾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老狐狸,故而哪怕他垂涎金盛的财力,也迟迟不敢轻举妄动,如今见了面果然如此。
心里尚存的怀疑已经打消了大半。
村长定了定神,赔着笑问道:“那么老爷可曾从闻音口中得知这笔买卖该如何做?”
暮残声冷哼一声,道:“他说自己是私自出行,情急之下擅自出言已经犯了禁,再多的一句都不肯说,非要老爷亲自来这一趟,只道不准带其他人。”
听到闻音不曾泄密,村长暗自点头,开门见山地问道:“敢问老爷,还想活多少年?”
“多少年?”暮残声掀起眼皮,“老爷今年已知天命,早年走南闯北的痼疾一并犯了,大夫说年岁无多。然而我儿子不成器,不能放心把家业交给他,只想亲手把年幼的孙子好好养大,再看着他娶妻生子,亲手抱上重孙子,你做得到吗?”
村长估算了一下,道:“三十年,好说。”
他话音未落,坐在对面的胖老爷便激动得拍案而起,打翻了茶盏也不顾。
“你真有办法让我活三十年?”暮残声逼近他,故意露出狠厉的眼神,“老头子,我这辈子最恨谎言,你可别骗我呀。”
“老朽既然敢说出口,就不会骗大老爷。”村长站起身,“老爷,适才我们一路行来,您觉得咱眠春山的人怎么样?”
暮残声沉吟片刻:“无论男女老少,都是脚勤手快。”
“您看老朽今年多少岁数?”
暮残声打量他一眼:“耄耋之年吧。”
村长笑了起来:“老朽还差三十载,便是双百寿数了。”
这老头子竟有一百七十岁了!
暮残声惊了一下,不信邪地伸手去摸,只觉得皮肉衰老松弛,其下筋骨却还硬朗,难以判断骨龄。
他沉下脸:“我如何信你?”
村长道;“老爷一路走来,没见到一座荒坟吧?咱们眠春山,已经百年未有丧事了。”
生老病死,是万物逃不过的轮回,对于凡人来说,一百年便是一生了。
暮残声愣在原地,半晌才喃喃道:“怎……怎么可能?”
“怎么做到的,自然是眠春山的秘密。”村长摊开手,“老朽已经向老爷给出了诚意,不知老爷要如何表示呢?”
暮残声露出压抑狂喜的神色:“金银珠宝,香车美人,哪怕是再送你一座山头,老爷也做得到!”
村长摇摇头:“对于长生不老的人来说,这些都有漫长的时间去追寻,并非我们需要的。”
“那你想要什么?”
村长反问:“老爷在长乐京权势如何?”
暮残声回忆了一下金盛的讯息,冷笑道:“人生食色性也,我有栖花楼在手,长乐京的达官贵人无一不识我,哪怕是京卫大将军也给我三分薄面。”
“好极,好极!”村长抚掌而笑,“那么老朽的条件对老爷而言,易如反掌。”
“什么?”
村长凑在他耳边:“我要您在长乐京修一座庙。”
“庙?”
村长的神情激动起来:“一座山神庙,供奉我们眠春山的虺神君!不求万家香火,但要添油不熄!”
暮残声嗤笑道:“你们眠春山的山神,却要供奉在长乐京?你当那些百姓钱多了没处烧香火吗?”
村长道:“如何做成,是老爷的事情,老朽只能提出条件而已。”
暮残声面色不悦:“这样的条件,对你们有什么好处?”
村长避而不谈,只是道:“老爷若有心做生意,不妨好好想想这个条件,用一座庙换三十年甚至更长的寿数,相信老爷这样的大商人一定能想清楚。”
听到“寿数”二字,暮残声果然迟疑了。
他犹豫了片刻,脸色阴晴不定:“我需要一些时间考虑,也要确定你是不是在骗我。”
“您是眠春山的贵客,哪里都可去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