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冰糖雪梨枇杷羹,有化痰润喉清肺的功效,陛下这几日嗓子不舒服,夜间也有咳嗽,喝了药也不见效,喝这个正好。这个方子是臣亲自去外面抄来的,这羹是臣刚才亲自去熬的。”卫衍紧了紧心神,才开口说话,勉强没有露出任何不妥。
这一招,他是向景珂学来的。
可惜景珂这次并没有随大军一起回京,而是被皇帝留在了边疆历练,等他接到讣告回来奔丧,恐怕还需一段时日。若是景珂此时就在跟前,必会有本事哄得皇帝稍微止一下哀伤。
这一招景珂用来对付卫衍,百发百中屡试不爽,卫衍学了拿来对付皇帝,也很有奇效。
这不,听他这么说,皇帝马上就接过了药盅,又拉过他的手,仔细看了几眼,确定没什么损伤,也就没有多说什么,很快把东西都喝了下去。
虽然这是个土方子,不过这几样东西的确都有这方面的药效,放在一起熬成羹,效用也不差,景骊喝了以后,果然感觉喉咙舒服了一点,眉间总算舒展了一点。
“陛下躺下来歇一会儿吧,这些折子臣先看一遍,写个节略出来,陛下醒来了再细看。”卫衍见皇帝神色间这般疲惫,怕皇帝这么操劳下去,身体会熬不住,悄声建议。
他身后的那两名秉笔的内侍,本来正垂着眼,坐在下面的小几旁拟旨,听到这句话,手指顿了一下,却都没有抬头,继续往下写。
能做到秉笔拟旨这个位置,早就是皇帝心腹中的心腹,什么话可以听见,什么话只能当做听不见,他们都非常明白,这个时候,自然个个装聋作哑。
反正永宁侯不是第一天接触这些政事了,平时皇帝懒得动手,让他帮忙翻折动笔批阅的事,也时有发生,不过这一次显然又进一步了,只是,皇帝都没有阻止的意思,哪容得他们这些人多嘴饶舌。
这种事,一般的有为之君,肯定不会同意的。说是说以后再细看,实际上只是说说而已,有了节略概括,这批折子皇帝肯定不会再细看了,最多会照着节略,挑几本有兴趣的,或者比较重要的多看一眼。
如果那个帮忙阅折的人,有什么私心企图,很容易就能让皇帝永远看不到某些折子,长此以往,国将不国,也是屡见不鲜。
若是有哪位正直忠臣听到卫衍这句话,卫衍恐怕马上会被骂个狗血喷头的,不过此时在内殿的,只有那两名装聋作哑的秉笔内侍,皇帝本人听到这句话,什么多余的表情都欠奉,马上就颔首同意了,卫衍自然想不到他要做的是多么犯忌讳的事,也没人会提醒他,他现在到底在干嘛。
不管怎么说,卫衍在有些事上绝对感觉灵敏,永远不肯去碰触皇帝忌讳的事,在另外一些事上,又明显傻到让皇帝根本提不起精神去怀疑他是不是居心叵测,这应该也算是一种好本事。
景骊眯着眼小睡了一会儿,醒来的时候,就看到卫衍在那里认真写节略的身影。
他当然知道卫衍在干嘛,不过他没有介意。一是因为卫衍在国事上,绝对是属于耿直忠臣,他根本不需要为此担心;二是因为某些补偿的心理,如果他不能给卫衍任何名分,是不是可以在别的方面,给他一些补偿。
生前事身后名,到底孰轻孰重?他突然想起太后遗旨上的内容。太后不愧是生他养他的人,对他知之颇深,甚至连他以后想做什么,都了如指掌。
“陛下只为满足生前事,却不愿顾惜他身后名,是否当得起真心爱他?”
那是太后在遗旨上对他的质问。他的母后在质问他,问他只为了满足他自己的心愿,一点都不愿顾惜卫衍的身后名,是不是真心爱卫衍?
他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卫衍曾经无数次对他说过,他不介意那些虚名,但是他自己这么介意,到底是为了卫衍,还是为了他自己?这个问题他已经问了自己无数次,始终没有找到答案。
而且那是太后遗旨,他岂能不遵?
没有侍疾榻前为母送终,已是他的不孝,再为此让太后泉下不安,他根本就做不到。
但是因为这,让他委屈卫衍,他同样觉得很难过。更何况他这满腔爱意,又被太后怀疑是否是真心之爱,偏偏他又无法反驳,更让他觉得难受。
如此一来,丧母之痛不如意之事几重哀伤难过一起向他袭来,才导致他精神如此不济,眉眼间俱是憔悴。
“陛下怎么醒了,是不是饿了?”卫衍看完一本奏折,写好节略,收回心神,就听到身后皇帝的呼吸声,不复有睡着时的绵长,马上知道皇帝已经醒了。
他转过头去一看,果然,皇帝正睁眼望着他。
“朕没什么胃口。”景骊摇摇头,示意他现在还不饿。
不过卫衍没有听他的,依然招呼人把膳食摆上来,亲自动手伺候。
“臣来伺候陛下用膳,陛下好歹赏臣一点面子。”卫衍的声音很温柔,言语间仿佛是在哄小孩子,行为举止间更是一派哄小孩子的模样,让景骊一时间哭笑不得。
卫衍虽然比他年长几岁,不过往日里,总是他在哄着卫衍,现在突然间颠倒了一下,倒真是个新鲜的体验,不过这个体验,一点都没有让他觉得不舒服,相反让他的心里暖洋洋的。
用完膳,他更是难得脆弱了一把,逼着卫衍扔下那些折子,陪着他一起歇息。
皇帝此时正是伤心难过的时候,为了让皇帝觉得好受一点,无论让卫衍做什么,都不是问题,何况只是陪着皇帝一起歇息。
皇帝这么要求,卫衍当下二话没说,收拾好一切,躺到了皇帝的身边。
到了半夜,如前几夜那样,皇帝除了偶尔的咳嗽声外,还隐隐约约在喊着什么。卫衍醒过来之后,没有去闹醒他,只是帮他擦掉额上的汗水,然后紧紧抱着他,努力安抚他。
“臣不委屈,也从来没有怀疑过陛下的真心。”每次皇帝在梦中呼喊,卫衍就这么一遍遍告诉他,直到皇帝再次安静下来。
太后的遗旨卫衍也见过,而且觉得太后有些话说得很有道理,皇帝计划着要干的那件事,本来就是件任性事,如果太后能够打消他这个念头,于国于民都是好事,只是这方式却未免过分了一点,闹得皇帝现在都睡不安稳了。
不过对于目前这个状况,他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解决,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慢慢开解皇帝。
京城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塞外的草原上,冬雪早就下了好几场。
巨大的主帐之中,北狄三王子扎木尔正在宴客。
刚刚过去的那场战争,让他的部落元气大伤,想要恢复到强盛期,恐怕需要数十年的时间,不过他好歹还是留住了性命。
俯首称臣以求活命,这是王帐最后的选择,也是他的选择。
“范先生好本事,这场战事贵行肯定获利不少,只是商人当守信,你们范氏商行如此作为,以后恐怕会在草原上寸步难行了。”扎木尔示意侍女为范先生敬茶。
这位范氏商行的少东,果然有胆识,整个草原上的明眼人都知道,范氏商行与宗主国朝廷脱不了关系,这场战争的爆发,肯定有他们的功劳,如今的这些商人,恐怕都是宗主国派出来监视草原各部落的密探,但是他们愣是没有一点不安,依然在草原上厚着脸皮到处穿梭。
这位少主甚至还敢来见他,这份好胆识,就算是扎木尔,也不得不佩服。
“王子殿下不用替我范氏商行担这无谓的心,我范氏商行必将踏遍草原上的每一个角落。因为吾皇兵锋所指之处,就是我范氏商行足迹所到之处。”对于扎木尔微微带着些刺的话,范阿宝的回复绝对是不卑不亢,甚至听上去还有些咄咄逼人。
这片草原上不仅仅有北狄,还有别的国家,一旦皇帝有了兴趣,他们范氏商行肯定要向草原深处前行,所以他这话不算是谎话。
“不过这些都是以后的事了,其实我这次前来,是向王子殿下辞行的。”范阿宝的这次草原之行,扎木尔这里是最后一个部落。
北狄虽然已经俯首称臣,上了降表,自认为朝廷藩属国,不过他还是到处兜了一圈,实地去摸一下各部落是否还有再战之力,然后就等着启程回京城了。
至于范阿宝这个人,肯定也会消失不见,这次草原之行,其实是对他这几年草原生涯的一次缅怀,以后恐怕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因为他隐隐听说,皇帝有意要将他留在京里听用,就不知道这圣旨什么时候会到达。
这些事,扎木尔不知道,当然,他也没必要告诉他。
卫敏文回到边境上的陇原塞的时候,景珂正在焦急地到处找他。
“敏文哥哥,皇祖母薨了,父皇召你我回京。路上已经安排好了,你赶紧去收拾一下,今日你我就启程,一路换马不换人,大概月半的时间,就能到京城了。”无人的时候,景珂还是要叫他敏文哥哥,卫敏文说了他几次,都不见效,也只能由他去了。
这会儿太后驾鹤西去,景珂身为孙子,回京奔丧是理所应当,只是为什么他也要急吼吼地赶回去?
卫敏文对此一头雾水,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他还是在众人的张罗下,如期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