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嵬在她前半句话时便讶异不已地与严璟对视了一眼,直至她话落,才终于忍不住道:“娘亲,您刚刚说,阿姐当年……康王曾向她求过亲?”
崔老夫人只是一时看见严玏突生感慨,此刻才想起,今日还有旁人在场,此人还与天家息息相关,自觉失言,也不愿再将话题继续下去,只推托道:“很多年前的事情了,我也不是记得很清楚。不管曾经如何,今日局面已至此,再提当日也改变不了什么了。”
她说着话,朝着崔嵬伸出手,将严玏接了过来,低头看着怀里这个明显崔家人的眉眼,缓缓道:“况且按照你阿姐的性子,即使明知今日的结局,也不会后悔当日的选择。”
崔嵬一时默然,他自小跟着崔峤长大,最是了解她的脾气秉性,他想起过往的许多事情,又忍不住看向严玏,心中忍不住想到,真的不会后悔吗?放弃了自己曾经最想做的事,留下一个一无所知的幼子,哪怕到了如此地步,也还是不会后悔吗?
崔老夫人与崔峤虽然并不是亲生,但也算自小教养长大,加上严玏长着一张与崔嵬小时候及其相似的脸,瞪着一双眼四处张望不哭也不闹的样子实在是可爱亲人,让崔老夫人的注意力已经全部集中到严玏身上,并没有察觉到因为自己的一番话使得崔嵬生起了怎样的心事。
严璟不知何时来到了崔嵬身侧,他微抬眸,确认了崔老夫人无暇顾及此处,便轻轻地扯了扯崔嵬的手,低低道:“你阿姐她不会后悔的。”
严璟微垂眼帘,声音极轻,却清楚的传入了崔嵬耳内:“当日在永寿宫外她与我说的话,我还不完全明白,现在却是懂了——虽然短暂并且留有遗憾,但能与自己心心念念之人携手与共过,换我,也不会后悔的。”
崔嵬眼睫轻轻颤了颤,忍不住抬眸看向严璟:“璟哥……”
严璟已经放开了手,他唇角带着一丝浅笑,面色却十分认真,偏转视线看着崔嵬:“其实比起你阿姐,我想,更后悔的那个人应该是我父皇。当年他不顾众人反对,也不顾后宫的一众嫔妃,执意立一个未及桃李之年的少女为后,应当也是怀着几分真心的,只是这真心与这天下相比,已是不足一提。他一生疑心重重,连自己枕边之人也不肯相信,最后害了自己,也连累了心爱之人。”
他微微闭眼,轻声道:“所以,近段时日我一直在想,在我父皇临终前那一刻,会不会也有那么一丁点的后悔,虽说天家无情,但,看见你阿姐因他而落得今日,是不是也会觉得心疼?”
崔嵬捏了捏手指,他知道自己这时候应该跟严璟说点什么,但,却又不知要从何处开口,倒是严璟好像突然从飘散的思绪之中回过神来,他一双眼望向崔嵬,与他四目相对,难以掩饰的情愫从其中蔓延而出。
“阿嵬,”他声音极低,却格外坚定,“我不是我父皇,所以我会守住这个岌岌可危的江山,更会牢牢抓住我心爱之人,不会让自己有朝一日陷入追悔莫及的境遇。”
他的手指动了动,似乎想去抓崔嵬的手,却又顾及着动作太大会被旁人察觉,又悄悄缩回,继续将后半句话说完:“这大魏的万里河山,我曾经不想要,现在却一定要收回。而你,不管我将来会走到哪一步,也不管我会在那个位置待多久,都一定是要在我身边的。”
第六十九章
尽管依旧是雪窖冰天, 但云州城中一片喜气洋洋的气氛仿佛能够驱逐这种寒意。尽管鹅毛大雪肆意飞舞, 让整座城都被一片耀眼的白所覆盖, 但街上的来来往往的行人与摊贩依旧络绎不绝。
毕竟,除夕到了。
过去一年的种种心酸苦楚都与这场肆虐的大雪一起被留在过往, 明日晨光生起,便又是簇新的开始——是这城中的百姓的, 也是这风雨飘摇的大魏的。
因为城中实在是过于热闹,进城之后崔嵬便下了马,拉着缰绳从街巷中缓缓走过。
这几日军中事务繁多,将士们要休整,要重新备足军马粮草, 要打探南越与西南联军的情况,要与诸位将军商讨后续对敌的计策,崔嵬这个主帅事无巨细皆要参与,忙的是焦头烂额, 连着几日被困在营中, 直到今日才得了些空闲, 便急匆匆地牵马出了营门。
他在军中度过许多个除夕,习惯了跟众将士们一起热热闹闹的,但今日却只想尽快赶回王府, 陪严璟与严玏一起守岁。
王府内也是一片喜气洋洋, 红彤彤的灯笼挂满了府里, 下人们来来往往, 看起来十分的忙碌, 看见崔嵬进府也只是匆匆忙忙地打个招呼,并没人对这个小公子在除夕这日又出现在王府里有什么异议,毕竟不知何时起,在众人心里,这小公子已经成为了王府的另一个主人。
崔嵬也不劳烦别人,自己去马厩里栓好了马,而后便径直去了内院,直奔严璟卧房,或许是心情的缘故,连带脚步都轻快了几分,带着无法掩饰的迫不及待。
对比室外的严寒,卧房内却温暖如春,严璟只穿了一件单衣,懒洋洋的倚坐在软榻上,右手拿着一本兵书,左手随意地垂到里侧,时不时地在不怎么安分的严玏身上轻轻拍一拍,或者捏捏他的小脸,逗他咧开还没长牙的嘴开心的笑。
崔嵬推开房门的时候,也卷进了风雪,严璟下意识替严玏挡了当,才抬眼朝着门口望去,崔嵬已经手脚麻利地关上了门,正站在门口脱披风。他素来不喜带兜帽,这一路回来,头上落了不少的雪,一进到室内,化成了雪水,顺着前额向下流。崔嵬也毫不在意,褪去了披风与外袍之后,先在炭盆上烤了烤手,才凑到严璟身边,探头朝软榻内侧望去:“玏儿醒着吗?”
“这小家伙现在精神足的很,就算没有人理他,也能自己玩上好半天。”严璟说着话,伸出手轻轻抹去崔嵬脸上的水珠,“不是让人给你送了裘衣,怎么还穿这么单薄?”
崔嵬跪坐在软榻边,仰着一张小脸由着严璟替自己擦完,才回道:“晨起训练完便急匆匆地回来了。外面虽然看起来雪下得大,实际并不怎么冷。而且,我身体好得很,璟哥放心吧!”
话落,伸出手将严玏抱了起来,用指尖点了点他的脸蛋儿,笑眯眯道:“玏儿,舅舅回来啦!”
严玏几日没有看见崔嵬,却没有表现出丝毫的生疏,手指不安分地抓住了崔嵬的衣襟,口中啊啊呜呜地叫着,就仿佛是在与崔嵬对话。
严璟将手里的书册放下,噙着笑意看着身边这甥舅二人:“将军这几日实在太忙了,倒是错过了些事情。”说着,用手指点了点严玏的前额,“小家伙已经会翻身了。”
崔嵬睁大了眼,低头与严玏对视,一双眼亮闪闪的:“那玏儿什么时候才能会叫舅舅啊?”
“我问过乳母,还早呢,”严璟看着面前这一大一小,语气之中是难以掩饰的温柔,“不过将军军中事务繁忙,能在府里待着的时候这么少,就算一进门就第一个想着玏儿,但怎么看玏儿最先会叫的都应该是哥哥吧?”
崔嵬眨了眨眼,看了看怀里瞪着一双大眼睛满脸无辜的严玏,又抬头看了看身边的严璟,略一思索,将严玏放回榻上,凑过去与严璟贴了贴额头,低声却笃定道:“璟哥,你在不高兴?”
严璟本是习惯性地逗弄崔嵬,此刻被点破,反倒有些不自在,轻咳了一声,回道:“也没有很不高兴。毕竟我还不至于跟这个小家伙争风吃醋。”
崔嵬唇角上扬,一双大眼睛却写满了认真:“璟哥,这几日在军中,我很不习惯。”说到这儿,又不自觉地抓了抓脑后,小声道,“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事,但是现在却总是发生,训练的间隙,与诸位将军们议事之后,又或者一个人在帐中处理军务的时候,总想回到城里,哪怕什么都不做,只是看你一眼。”
说到这儿,他自己倒有些不好意思,哪怕与严璟已经定情,但对这些黏黏腻腻的情绪还是有些不太习惯,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尖,继续道:“所以今日处理完手里的事,就急匆匆的回来了,今日什么事务都没有了,只留在府里,陪你和玏儿一起守岁。”
他咬了咬自己的下唇,将最后一句话说完:“这几日我挂念玏儿,但是更想念你。”
少年并不擅长说这种话,一番话说出口,自己已经红了半张脸,却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坦率而直接,更为动人,让严璟整个人几乎愣在当场,直到崔嵬小声地唤了他一声,才幡然回神一般,径直伸出手去,环住他的腰,低低地叹了一声:“阿嵬。”
“嗯?”崔嵬面带茫然,“璟哥,你还是不高兴吗?”
“没有,不能更高兴了。”严璟感觉自己的喉结轻颤,少年那双永远明亮的眼睛让他失神,下意识地伸手遮在他眼前,而后吻上了那张自己日思夜想的薄唇。
微长的眼睫止不住地颤抖,划过严璟掌心,惹的严璟连心口仿佛都跟着颤抖起来,他的眼里,心里,怀里只剩下这个少年,再放不下一点旁的东西。
直到婴儿的啼哭声打破这份安宁。
严璟按住崔嵬的肩膀,没让这人离开自己的怀抱,而后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他的唇,也放开了一直遮着他眼睛的手掌。重新接触到光线让崔嵬忍不住眨了眨眼,下一刻,就突然回神一般,将目光转向了一旁独自躺着的严玏:“玏儿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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