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睁开眼时,崔嵬正站在床榻边穿外袍,大抵是怕扰了严璟的梦,所以动作格外的小心,以至于偌大的营帐之间居然鸦雀无声。
崔嵬系好腰带,刚好对上了严璟的目光,立刻露出一个笑:“还是惊扰了殿下,实在抱歉。”
“别叫殿下。”大概是因为刚刚醒来,严璟的声音里还残留一点睡意,几个字说出口,居然有些含糊不清。
“什么?”崔嵬诧异。
严璟揉了揉眼,坐起身来:“我唤了你名字,你为何还要叫我殿下?”
崔嵬舔了舔下唇,面色有些犹豫,他这人在军中久了难免有些随性,听着别人端端正正地唤自己“侯爷”总是觉得十分难受,而且严璟毕竟是皇子,身份地位也好,年岁也罢,都高于自己,唤一声名字也是理所应当,可是自己若不叫他“殿下”,还能叫什么?
“礼尚往来,也叫我名字便是。”严璟似乎是明白崔嵬的纠结,好心提醒道。
崔嵬立时摇头:“殿下年长于我,身份又尊贵,直接唤名字也未免太过失礼。”
“身份尊贵?”严璟自嘲一般笑了一下,目光在崔嵬身上扫过,突然道,“若是非要这么算,那一日在围场之中我父皇可是说过,侯爷是我母后的内弟,论起来我还应该唤你一声‘舅父’,我直接叫名字岂不是更失礼,侯爷是希望以后我都唤你‘舅父’?”
崔嵬瞪大了眼,急忙摆手:“我并无此意!虽然,虽然……”他抓了抓头,不知要从何说起,“虽然关系算是这样的,但实在是没必要……”
严璟轻轻笑了起来:“你不会以为我真的会同意这么叫吧?”他瞧着少年急得耳根都微微发红,目光反倒温柔了许多,用手撑着下颌,思忖了一会,缓缓道,“既然我年长几岁,就姑且占个便宜,侯爷若是不介意,私下里便唤我一声璟哥,如何?”
崔嵬想了想,微蹙眉:“如此便是我逾越了。”
“那侯爷答不答应?”严璟轻轻摇头,“侯爷若是不答应的话,我也没什么别的办法,以后我们还是客客气气各论各的叫法吧。”
崔嵬不太想得通自己为何大清早的起来要跟这瑞王就着称呼的事情争论这半天,略微思索了一下其实也不是什么紧要的事情,既然瑞王本人不介意,私下里唤什么也没什么大不了,这么想着,便干脆开了口:“好,璟哥。”
严璟因为这一声利落的称呼有刹那的凝滞,身为皇长子,他后面既有弟弟也有妹妹,但平日里都是客客气气地唤上一声“皇兄”,天家薄情,从来不会有这样让人觉得亲切的称呼出现。
严璟勾了下唇,轻轻点了点头:“嗯。”
崔嵬叫过之后见严璟确实没有什么反感,便不再将此事放在心上,继续道:“时辰还早,要再等一阵才能吃早饭,璟哥可以再睡一会,我去校场看看。”
严璟摇头:“我可否与你同去?”
“将士们日常训练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璟哥想去一同便是。”说完,崔嵬已经手脚利落地将严璟的外袍递了过去,“我让他们送些热水过来。”
严璟换了衣袍,简单梳洗过便跟着崔嵬出了门。时辰尚早,整座大营却已完全苏醒过来,各司其职,井然有序。而校场无疑是此刻整个军中最为热闹的地方。每个人都十分的认真与刻苦,不见有丝毫的懈怠。
严璟本以为崔嵬大清早的过来只是为了监督将士们日常的训练,却没想到这位年轻的主帅竟是直接参与其中。严璟背负着双手站在不远处,目光一直牢牢地锁在崔嵬身上。旭日东升,和煦的阳光笼罩整个校场,人群之中的少年仿佛发着光。
崔嵬今早其实有些心神不宁,毕竟不远处站着一个严璟,他总觉得将其独自一人撂在一旁多少有些失礼,尤其偶尔余光瞥见严璟的身影,总觉得莫名有些孤单。这么想着,手下的动作也不再收敛,一个果断的背摔将符越扔在地上之后,拍拍手站直了身体:“你们继续吧。”
而后便从人群之中穿过,大步来到严璟身边。
严璟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看着他越走越近,额角还有没来得及擦拭的汗滴,散发着让人无法忽视的活力:“这么快就结束了?”
崔嵬顺着他的目光朝着校场上看了一眼,轻轻笑了一下:“就是简单地活动一下手脚。”他收回视线看向严璟,“璟哥要试试吗?”
“什么?”严璟先是一愣,而后又笑着摇了摇头。到现在他倒是不会再觉得这少年是有意要羞辱自己,颇有自知之明地开口,“我方才数了,符将军在二十招之内便被解决了,若换我,大概连三招都接不上吧。”
“符越昨夜亲自守着那阿依姑娘的营帐,所以大清早起来精神有些不济,不然还能再坚持一阵。”崔嵬好心替自己发小解释了几句,又将注意力转回严璟身上,“我知道身为皇子,不必非学这些上阵杀敌才用得上的技巧,不过我只会这些,所以若是璟哥感兴趣,我愿意教你。”
第三十六章
这种事情若是放在先前, 严璟一定会不假思索的拒绝, 但是现在的他, 面对这样的崔嵬, 却无法直接开口。他又不是真的不知好歹, 到这种时候还要误会眼前这少年的满腔好意。他沉默了一会, 看着崔嵬的眼睛缓缓开口:“你先前也与我交过手,知道我是什么样的水平。”说到这儿, 严璟扯出一个颇为自嘲的笑,“要知道我也算是自幼就跟着宫里的师傅学习武艺,寒来暑往,一节课都没缺过, 学了这么多年在你手里都过不了十招, 你也不怕白费了一番心思。”
“不一样的。”崔嵬笃定道, “皇子们自小学习的课程都是有专人安排,他们只觉得你们生在皇家便该学习这些, 在这之前却没有人问上一句你们究竟想不想学。若是本就不喜欢, 哪怕教习的师傅武艺再高超,又或者看起来确实耗费了许多的时辰,也还是不会有什么名堂的, 因为那本来就不是你自己要做的事情,心思不在那里, 又能学到什么呢?”
严璟没有料到竟然会从崔嵬口中说出一番这样的话, 一时之间有些怔楞, 忘了自己先前还要说些什么, 只是顺着崔嵬的话往下说道:“那你小时候又因何习武?”
“当然是因为喜欢呀!”崔嵬弯了眼,随手抹去前额的汗滴,“崔家的人自打生下便避免不了要跟这些打交道,听阿姐说,娘亲自打嫁入崔家后,就一直跟着我爹担惊受怕,所以从怀我的时候就希望我将来能不再从戎,跟着外祖父读读书,考取个功名,走走仕途。我爹倒是没什么意见,他不觉得自己的儿子就非要走自己的路。却没料想,抓周的时候我从一堆笔墨纸砚中爬过,一把抓过了随意放在角落的一把佩剑,再也不肯放开。之后的事情也就顺理成章了。”
严璟发现崔嵬在熟识之后倒是健谈许多,说话的时候眉眼带笑,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风采。尤其在谈论到自己关心的人或是喜欢的事情时从来是不吝于情感的,让人忍不住就会顺着他的话开始思索。就像现在只听他说着,严璟脑海之中就浮现出一个肉团子一样的崔嵬,抱着一把佩剑不放手的样子,忍不住也跟着勾了勾唇。
严璟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他关心的人很少,喜欢的事情也回想不起来。那深深宫墙只教会了他忍耐与逃避,他一直想着离开都城天高海阔自由肆意,现在终于离开那里,但其实过得还是跟先前一样,无所事事。
其实倒也说不上有什么不好,毕竟这是他一直以来想要的生活。但在此刻,神采飞扬的崔嵬满怀着纯粹而炙热的情感,惹人艳羡。
讲了自己小时候的事情,崔嵬其实有些不太好意思,他抬眼去看严璟:“我是不是说的太多了?”
“没有。”严璟立刻回道。
“那便好。”崔嵬松了口气,“我方才瞧着璟哥你一直在远远地看着校场,或许是有那么一点感兴趣的。所以,才提出或许我可以教你。当然,仅这一日这一招半招的或许不会在武艺上有什么长远的进步,但,哪怕什么都学不会,只是开开心心地在校场上滚上一圈,其实也算是个新奇的体验吧?”
说到这,崔嵬微微垂下眼帘,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可能因为我自己觉得练武是一件虽然看起来很枯燥但其实很快乐的事情,就想让你也能体验一下,是不是有些太想当然了?”
严璟轻轻笑了一下,低下头挽了挽自己的袖口,又整理了一下束腰的腰带,朝着崔嵬点了点头:“那今日就劳烦崔嵬将军指教了。”
二人在校场的角落里找了一块空地,崔嵬双手负在身后,腰背挺直,一双眼明亮而又动人,他朝着严璟点了点头:“璟哥。”
严璟掀起薄薄的眼皮,与少年人目光相对,觉得胸口莫名地氤氲起几分早已沉寂多年的畅然,身形一动,提步便朝着崔嵬攻了过去。
严璟上一次和人动手还是那一日在大漠之上,一开始还颇有些束手束脚,但随着崔嵬的步步紧逼,反而逐渐放开了去应对。这是一场已知结果的争斗,所以也没有人执着于去争一个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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