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离行道:“我杀你,实为易如反掌,但看在先任妖王的份上,我可以放过你,只要你将那人下落告知。”
寒竹闻言大笑:“哈哈哈,商门主,我又不是那般懵懂无知的少年人,你说的是你不杀我,却没说秋水门不杀我,你拿这话来哄骗我,还不如劝我降服来得实在。”
商离行遭他识破内心想法,倒也不恼,摇头道:“我无法阻挡门人的作为,你杀了纪柔,秋水门本就不可能轻赦你。”
寒竹却是软硬不吃:“杀了我,你也就永远得不到那名少年的下落了。”
商离行严声逼问:“他在哪儿?”
寒竹听出他语气中的紧张之意:“你很在意他?”
商离行重复一遍:“他在哪儿?”
寒竹道:“他已经死了。”
商离行沉着脸道:“不说么?既然不说,那你们便永远待在阵中吧!”语罢再不多言,拂袖出了法阵。
寒竹在他走后,终于卸下全身防备,心中忖道:“如何才能快些将此事告知于王?”
第六十九章
何所悟、纪清二人,一路风尘仆仆,赶赴南岸,这日奔至一处凡人城镇,掩了行迹,化作凡人装扮,隐入如潮人群中。
妖王大军停驻在城外五十里处,尚未进城,凡人不知危机已到,此处城镇仍是一派安谧祥和。日暮黄昏,天际灰黑,城中点起万家灯火,自每一处民房壁窗中透出昏黄暖光,传来饭菜香味。熙熙攘攘的街上,尽是行色匆匆的凡人,不料天公不作美,在人们奔赴回家的路上,下起了如酥小雨。凡人摩肩擦踵,脚下步伐迈得更快,淅沥雨声、裤鞋摩擦声、吵闹声、乱哄哄闹作一团,夹杂着城角一处不时传来的骂咧声。
“死酒鬼!快滚!没钱学人家喝什么酒,晦气!”酒馆老板粗声粗口,命酒保将一只酒鬼支起,粗鲁地扔在路边。路面湿滑,那酒鬼在地上滑出十步有余。过往凡人见状,纷纷嫌恶地掩鼻躲离,酒鬼周遭空出老大一片空地,又接连打了几个酒嗝,懒洋洋一动不动,仿佛真成了个人见人厌的死鬼一般。
何所悟转过街角,听身边纪清呀了一声,正眼望去,那瘫在酒馆门前烂醉如泥的酒鬼,倒趴在地,露出熟悉的湛蓝衣角,不是曲空青,又是谁?
当日曲空青将纪柔错认为纪清,疯狂示好,惹得纪清动心,他却在得知认错人之后变脸离去、毫不留情,使得纪清伤心了好一段时日。何所悟见是这人,皱起眉头,刚想回句“不要管他”,伸手却抓了个空,目光一转,纪清早已小步跑到酒馆门前,将那酒鬼扶起。
曲空青没有骨头似的靠在纪清身上,一双水濛濛的眼睛望过来,叫了一声:“纪柔啊……你来看我了……”
纪清掩面道:“我不是小柔。”
何所悟大步走过来,冷冷看着他,目光像是要从他身上剜下肉来:“你少痴心妄想了,纪柔死了。”
曲空青睁大一双眼,嘴巴张得更大:“你说什么?纪柔死了?”一瞬之间,脑中一片惊天巨响,这四字有如黄钟大吕,声声句句敲打在他醉如酥麻的心口,曲空青头脑尚且不清不楚,心中却倏然一痛。他愕然看了纪清一眼,又看了何所悟一眼:“你再说一句?”
纪清心中一酸,撇过脸,何所悟冷冷冰冰,一字字道:“是,纪柔死了,你以后别再妄想了。”
曲空青张大嘴巴,又向纪清确认道:“你妹妹死了?”
纪清不欲让他看到自己眼中哀痛之色,阖上眼皮,缓缓点了点头。
“死了?纪柔死了?”曲空青张口瞠目,像是定住一般,半晌,呆滞目光转到纪清身上,突然拍腿狂笑,指着纪清道:“哈哈哈哈,死了?自己的妹妹死了,你竟然这般无动于衷?你不是说你最疼你妹妹的吗?哈哈哈哈!你怎么一点都不伤心?!”
他扯着嗓子大吼大叫几句,又突然怔怔落下泪来:“她死了?这么厉害的小姑娘居然也会死?她还欠我一个巴掌呢……哈哈哈哈……怎么就,怎么就死了呢……”他这般疯疯癫癫,又哭又笑,落在不知情的外人眼里,真可像是失心疯发作一般。
何所悟却是不乐意了,正欲上手教训一下这个口出恶言的酒鬼。
纪清拉住他,小声劝道:“何所悟,算了,不要跟一个醉鬼计较了。”
何所悟怒气冲天:“他怎么可以这么说你?谁不知道,纪柔的死,你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要伤心!”见曲空青蹲在地上,口中念念有辞,显是根本还没清醒。何所悟斜眼一望,见不远处有条城中河,遂提起地上酒鬼的后衣领,运起真气,将醉鬼噗通一声扔进河水中。水花溅起数十尺,吓坏了河边柳树下一对卿卿我我的小鸳鸯。
“让你清醒清醒!我们走!”何所悟哼了一声,将呆愣伫立的纪清飞快拉走。
翌日,纪清在客栈里独坐,听得门外笃笃之声,开门一看,又是曲空青。
曲空青眼神清明,恍若回到清醒之态。他站立门外,嗫嚅道:“实在抱歉,昨夜我……”
纪清摇了摇头,道:“没事,一时酒后无状,我不会放在心上。”
曲空青赧然道:“我那时真不是有心,我只是一时……一时口不择言……”
纪清摆摆手道:“没事,真的没事,你也没说错什么……”
曲空青再不说话,尴尬静了一阵,又问道:“你们住在这里啊?”
纪清低下头说道:“是的,我们受了门主之命,化作凡人装扮,自然也要与凡人同吃同住,才不致惹人怀疑。”
曲空青虽不知他们有何使命在身,但联系近日妖王兴兵南岭之事,心中已猜了个**不离十,支支吾吾道:“那也好,也好……”
两人相对无言,两根柱子似的,静静伫立半日。纪清见他始终不言不语,开口说道:“歉也道过了,你还不走吗?”
曲空青轻嗽几声,终于鼓起勇气道:“介意……出来走走吗?”
纪清咬唇想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
二人并肩步出客栈,行至河边柳树下。昨夜下了一场小雨,路面到处俱成水洼洼的泥泞之地,纪清一个不慎,脚下打滑,险些摔倒。曲空青及时将纪清搀住:“小心!”
纪清轻喘口气,说道:“没事。”将头偏低,不着痕迹地挣脱了他的手。
曲空青有些不自在,双唇张张合合,终是问道:“她……葬在哪里?”
纪清轻声道:“秋水门后山。你想去看看吗?”
曲空青摇了摇头,纪清轻轻道:“也好,不去看,便不会去想,不会伤心。”
曲空青闻言一愣,偏头看他,轻声叹道:“你跟以前可大不一样了。”
纪清轻轻一笑:“是不一样了,人都会变的。你也该收收性子了,曲老阁主就你一个儿子,整日里在外游荡的,总难免叫亲人担心。”
曲空青知他近些年来与纪柔聚少离多,这番话表面听着是个劝勉之意,实则是在感叹自己与妹妹的分分离离。叹了口气,换了一幅吊儿郎当的样子:“是啊,我要回去天一阁喽,几个月不见回家,我家那老头儿估计也该想我了,说不好他怜惜我在外奔波受苦,回去后会免了我的罪行呢。”
纪清可有可无点了个头,说道:“正是如此。”
他从前待人接物便是一幅卑怯柔弱、不争不抢的样子,现下几月不见,性子中倒多了一股沉静气质。曲空青心中一动,打了个哈哈,挠头说道:“你现在真的完全不一样了,哈哈,你妹妹要是看到你这样,肯定会大吃一惊。”
纪清轻声应道:“是啊,我明白得太晚了。”
曲空青又嘿哈几声道:“不晚不晚,一点都不晚。其实我一直想说来着,你们兄妹俩的名字倒是起反了,你妹妹刚烈似火,名字中却有一个‘柔’字,你性子温吞柔善,却偏偏叫‘纪清’……”
纪清摇了摇头,缓缓道:“这个说法却对不上了。‘柔’对‘刚’尚能理解,‘清’,怎么对都对不上‘温吞柔善’四个字。应该换个说法罢,妹妹带柔,却是刚烈如火,哥哥带清,却是昏聩不明。”
曲空青脸上一热,摆摆手道:“我也就随口一说,你别这么认真……”
纪清低声说道:“你没说错,一直都是这个道理。”
曲空青听他自怨自哀之情状,又依稀仍带着几分旧时卑怯模样。不同的却是自己的心态了,从前只嫌这种性子过于无趣,如今听来,倒多了几分悲凉意味。
曲空青心生怜意,蓦地想道:“唉,他历经失妹之痛,我还总在他面前提及纪柔这个名字,这不是揭人伤疤吗?”一时之间,又恨不得将自己这张嘴巴给齐整缝上,免得一出口尽是荒唐之言。见纪清虽一双眼看着身前河岸,但双瞳失焦,神情恍惚,似乎心不在焉。曲空青疑道:“你——”
纪清回神,嗯了一声,问道:“怎么了?”
曲空青挠挠头道:“没,没什么。你今天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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