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进来之前,听白萱说起这名天衍宗弟子神智虽已恢复,但兴许是在魔族受到几百年的虐待,识海中有着太多痛苦记忆,清醒后说话吞吞吐吐,且十分惧怕生人。
商离行生怕吓到这名弟子,停在原地,道:“你认识我是谁吗?”
那弟子在床边缩成一团,泪眼朦胧地摇头。
商离行道:“我是秋水门的门主,亦是你们门派大师兄的结拜兄弟,是我将你带回南岭。你还记得天衍宗的大弟子无念吗?”
那弟子呜呜咽咽地将头缩在双膝之间,并不回他的问题,也不对“无念”二字做出反应。
商离行有些失望,心道自己千辛万苦为破无念星盘之谜,先是去了一趟西涯山,后是去了北陆,却两次都是无功而返,他怏然道:“那你还记得几成衍术?”
那天衍宗弟子只顾摇头,全然不答他的问题。
商离行见他虽是一直摇头,但很明显是听懂了他的话。他心思拟定,将星盘刻本置于身后,慢慢地走过去,问道:“三百年前无念出走天衍宗时,曾说过修行衍术之人心思敏感非常,过于相信虚无缥缈的宿命之说,可是你们门派修了这么多年衍术,应当知道世事无常,你们算得再多,终究是算不到最后的结果。”
伴随着那弟子不断重复的“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走到那弟子身边,道:“魔族战力虽强,但想在短短几年时间内占领南岭,也并非那么容易,所谓的三百年劫难,不到最后一刻,根本谈不上孰胜孰负。天道,未必就真的改变不了,不是吗?”
那弟子“啊”的一声,抱头乱蹿。
商离行看他情绪激动,显然是将他的话听了进去,只是自欺欺人地不愿承认自己听懂,续道:“你告诉我,当年天衍宗门人为何投降魔族?你们是占卜到了什么劫数?你们天衍宗到底在害怕什么?你们想瞒着世人什么?”
他取出身后星盘刻本,道:“只要你为我算出星盘上的秘密,别说为你同门报仇,哪怕为你们重建天衍宗也非什么难事,抬起头来看看!”最后一声,俨然是自喉中喝出,声调严厉至极。
那弟子猛地抬头,望了他手上星盘一眼,目中闪过一丝痛色,随即发出癫狂的一阵嘶吼,发疯似的撞击他的腹部:“啊啊啊——”
商离行被他撞得胸肋生痛,顿生怒气,一不做二不休,对人下了禁制,定在原地。那天衍宗弟子蜷在地上,口中仍在呜呜地叫着。
商离行与这天衍宗弟子完全不熟,其实根本无几分温柔可言,先前好言相劝,不过是看在他是世上最后一个能破解星盘之谜的人罢了。眼下见这人已濒临心态奔溃,心道或许是逼问的好时机。他无视他惊骇痛苦的神情,将星盘刻本完整打开,递到面前,道:“说,怎么破解?”
那弟子眼神躲来躲去,完全不敢看那星盘一眼。他浑身发抖,颤声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你——”
他又掐住那弟子的下巴,强迫他望向自己手上的星盘:“告诉我,究竟如何破解星盘之谜?”
那弟子双目泪光大闪,凄厉惨叫,竟然又重回往日癫疯之态。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商离行见这人实在可怜,突然醒悟过来,心道自己这般欺负一个疯子,着实有些过分。他无奈摇头,解开此人的禁制,出了房间。
走出几十步,犹能听到那挟带惊恐悲切的呜咽声。
他愁色不展地走到门口,命令门口散修:“叫白萱重新过来给他看看。”
他望着不远处叮铃作响的潺潺流水,心道:“是我太心急了。”
白萱闻讯赶来,走到门口,不及与他打招呼,便匆匆走进那弟子所在的房间。
他心想解开星盘之事或许真不该过于急切,叹了一声,刚想走开,忽然房中传来白萱惊恐的叫声:“门主,那个疯子咬舌自尽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陡闻死讯,商离行身形一僵,很快转身冲入房中,正见地上躺着那名天衍宗弟子,双拳紧握,双目犹睁,自口中溢出的鲜血流淌一地。
白萱蹲在那人身旁,细细探其气息,片刻回过头来,神情很是郑重:“他咬得极狠,连舌根也已断开,已是回天乏术了。”
商离行身躯一颤,只觉眼前一切实在过于诡异莫测,他略一定神,不解道:“他为何……会突然如此?”
白萱缓缓起身,擦了擦脸上汗珠,道:“我这两天为他施了四十九针,驱散体内混沌之气,助其神智复原,但神智恢复正常,心智却未必适应过来,故而一时无法面对事实——”
商离行只感到周身无力,摆手道:“不,不是你的问题,是我的问题啊。”
他深深闭上眼,不敢再看地上的尸首一眼,慢慢走了出去。
他站在长廊尽头,听着身侧长河水声,静默不语,片刻,取出怀中那枚星盘刻本,想道:“难不成真是天意不容我解开星盘之谜?这是因我强行解谜,上天给我的警示?”
当年无念与南星因星盘预言之事而决裂,南星得了星盘上的指引,抱着谢留尘穿梭三百年时空,来到现世。而他自确定谢留尘的身世后,再次产生破解星盘的念头,先是与妖族一会,又夜访北陆一趟,所求者不过早一步了解无念留下何等预言。而如今,这名天衍宗弟子自尽身亡,是不是意味着他所做一切都是违逆天意?
是不是意味着这个秘密注定只能随着无念的身亡堙没于世?无法破解?
他不敢再想。
夜空中星辰点点,他站立于星空之下,运使体内真气于双掌,将星盘刻本击了个粉粉碎碎。
那碎片随着夜风散至各个角落,无声无息。
身后有人刻意放重脚步声走来,紧着着何所悟的声音响起:“大哥,你情绪激动了。”
商离行轻捻眉心,摇头道:“无事,我无事。你明天去后山一趟,将无念的旧屋封了,以后不准任何人踏足。”
何所悟道:“好,我听大哥的。”顿了下,又道:“太清观的观主还留在门中,他门下的几名弟子说想当面向大哥道谢。”
太清观为接回薛云清,留下几名弟子住在秋水门中,这几人受秋水门礼遇款待,心中很是过意不去。商离行想了想,道:“也好,既为东道主,自当好好款待客人,我们这便去吧。”
他转了个身,同时身形晃了下,何所悟将他扶住,道:“大哥好几日没休息了。”
商离行摆摆手:“无妨,今晚好好歇息一夜,明日便好了。”
何所悟道:“大哥保重。”
商离行嗯了一声,道:“你进去帮白萱处理好那个弟子的身后事吧,他们天衍宗,”语调忽而一低,“最后一名弟子也遭我连累所害,唉……”
又长长叹了口气,打起精神,率先走出长廊,步至前厅。
那几名太清观的弟子坐在厅上,一见他进来,即纷纷站起,拱手行礼道:“见过商门主。”
商离行也十分客气地回了句:“诸位不必如此多礼,请坐请坐。”
太清观众弟子道:“商门主率领门人及时出海,救下了门下众人,又延请白萱姑娘为家师医治,此种恩德,太清观毕派上下铭感五内。”
商离行道:“同为人族修士,贵我两派又皆为南岭门派,这点小事,原算不得什么。”
那几名弟子道:“商门主真是善心仁义。”
又客套了几句,那几人面面相觑,似有其他话要说,几番眉眼交接后,由其中一名较为年长者发了言:“家师有恙,在贵门派修养几日,真是十分叨扰,呃……就是不知家师究竟受了什么伤,为何至今仍无法醒来?”
商离行道:“白萱至今也查找不出什么原因,可能仍需要观察一段时间。”
一名弟子上前一步,道:“商门主,实不相瞒,我们几人想见观主一趟。”
商离行缓缓道:“可是贵观观主至今仍未清醒……”
那群弟子道:“商门主,在下师兄弟几人甚为想念家师,只是想看他老人家一眼,绝不干扰秋水门救治家师的行为。”
商离行心知肚明,秋水门与太清观素来交情一般,薛云清门下弟子并非不信任秋水门,而是出于一般防备心理,想必还是要亲自见上一面才能安心。
他向来胸怀开阔,不喜揣测那些或隐或秘的小心思,道:“也罢,我带你们去吧。”
大能修士往往冷漠疏淡,威严十足,那几名弟子生长于正统宗门,一向慑于薛云清的威严,不知觉间将商离行当做同他一般高高在上之人,却不知商离行一向秉性如此,闻言诚惶诚恐道:“我们几人的不情之请,怎好劳动商门主亲自带领?派遣一二小弟子领我们师兄弟前去便是了。”
商离行道:“没事,秋水门中没那么多规矩,由谁来领,都是一样。”挥挥手,召了这几人过去。
几名太清观弟子跟在他身后,其中两个低声赞道:“商门主真是平易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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