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骂得没错,自己是逃回来的人质,是罪人。可他为什么要逃……李怀安再去想其他细节时,脑袋仿佛被一根悬着的针狠狠扎入,阻止他想起任何事情。
为什么要逃,为什么……他当初又为什么要去呢,堂堂一个皇帝说去就去了,从此连逃也是罪大恶极。
李怀安从回忆中猛得抽身,如同溺水之人终于浮上水面,嘶哑着大口喘气。
还没能缓过气来,车厢里突然响起另一个声音:“太上皇您没事吧?”
这嗓音有些熟悉,他反应过来,是杨闵。对方的嗓音平静而柔和,又问了他一句:”您说要逃回哪儿?“
李怀安深吸一口气,勉强稳住呼吸,只是心跳还很快。
“我刚才说过话吗?”
杨闵仿佛只是在陈述事实是:“您一直在说要逃回去。”
他刚才根本没意识到车厢里还有他人,也不知道杨闵竟然以旁观者的姿态看着他发疯,默不作声。
李怀安沉默片刻,不愿意向他透露任何事,反而问道:“你怎么会在这儿?李行微呢?”
杨闵似乎也不在意李怀安究竟要逃回哪儿,顺着他转移话题,回答得很冷静:“当时我们都听见了您的呼声,我先来找您,恭睿王和其他人一起回去找羽林军了。”
李怀安一时无言,双手被反捆在身后,他挣了挣,绳结绑得十分牢固,毫无逃脱的可能。他斜靠在车厢上,听着车轱辘在路面滚过的声音,不像是坑坑洼洼的山路。马车两侧还有另外的马蹄声,想来是那几个赤余人。
“我们走了多久?”
“约莫一刻钟。”
他在头痛之余突然觉得奇怪:“你怎么也被绑了?”
“起初顺着马蹄印记找,半道上遇见了赤余人,就被捆到这车上。”也不知是不是性格使然,杨闵似乎永远都是波澜不惊的模样,让李怀安有些拿不准他到底在想什么。
他还想再问,后方逐渐传来不小的动静,有许多人乘马而来,其间还有甲胄与兵器相碰撞之声。
羽林军赶到了。
车帘突然被撩开,走进来一个人,一言不发。李怀安听见长刀出鞘的声音,脚步声朝自己逼近。
看来那群赤余人不只是想把他绑走,连杀他都毫不犹豫。
他被缚在身后的手指不自觉蜷起,什么都看不见,却倏然笑道:“怎么,觉得自己逃不掉,所以干脆连活口也不留了?”
赤余人没接话,冰凉的刀口贴上了他颈间。李怀安呼吸一滞,正准备再说些什么拖延时间,黑暗之中却感受到身旁一阵劲风,随着一声闷哼,刀被狠狠撞开。
赤余人未来得及再动作,羽林军已经追上来了。
他松了一口气,听见外边一阵兵荒马乱,车内的赤余人被利器击中,是兵器没入血肉的声音。
有人靠过来帮他解绳,身上没了束缚,他抬手将眼前的布条扯开。正解着绑的是羽林左监,赤余人就倒在他脚边,头向下趴着,背上竖着一把刀,只露出刀柄和一半刀身,有鲜血不断从身下冒出来。
李怀安只看了一眼便移开目光,视线猝不及防撞上一旁的杨闵。他双眼被黑布蒙着,同样被五花大绑,左手臂的衣袖上竟然渗出一团血。
他脱口而出问道:“刚刚你用手替我挡的?”
杨闵那双锐利的眼被遮住,露出来的下半张脸完全是一个温和的俊俏公子,此时正笑得波澜不惊:“是。”
此人当真修为了得,别说一眼看穿在想什么,李怀安连他真正的情绪都无法辨明。
他看了一眼杨闵,什么也没说,扶着羽林左监递过来的胳膊走出了马车。挨着地面的一瞬间差点倒下去,眼前景象在他眼前打转,他不得不把羽林左监握紧一些。
年轻人空着手,手里的刀这会儿还插在那个倒下的赤余人身上,他迟疑着说了一句:“太上皇,发生这样的事要不要赶紧回京啊。”
李怀安顿了一下,被阳光刺得虚起眼睛:“李越这小子还挺有先见之明……”
他艰难数了数,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四具北疆人的尸体。
不远处突然有个活物,李行微跟团脏毛球似的跑过来,狐裘上的绒毛随他跑动一摆一摆的,上面沾了不少灰。
“太上皇!您没事吧!”他还没跑近就看见了李怀安肩上的口子,大呼小叫。
太上皇一看见这个堂弟就更头疼了,烦的。可李行微脸上又是实打实的担心,甚至还有些慌乱。
他骂人的话收了回去,无奈道:“你能不能先闭会儿嘴,我实在是头晕……”
声音越来越小,说完整个人直接一软,失去了意识。
羽林左监眼疾手快接住太上皇,被结结实实晕倒的人吓得手足无措,他看向恭睿王问道:“该怎么办啊?”
李行微也被吓到了,咽了下口水,突然往自己手臂上狠狠一拍,才算反应过来,吼道:“怎么办?赶紧送回行宫啊!”
这里就只有一架马车,李行微和左监把人艰难抬上去,刚把人连拖带抗弄进车厢,才发现杨闵还坐在里面。
两个人都吓了一跳,李行微难得没话痨,左监也不敢在几个大人物面前放肆,嘴巴闭得严严实实。
倒是杨闵开口道:“恭睿王,劳烦松个绑。”
“好。”李行微把太上皇安顿好之后,凑过去低着头帮人解绳子,也没将他眼睛上的黑布拿下来。
一团麻绳落地,杨闵活动活动手腕,取下布条后起身往车外走去,擦肩而过时转头深深看了他们一眼。光线不明,瞧不清他的眼神,只觉得有股冷意。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太上皇被送至行宫时已经烧得滚烫,没有随从御医,只能从管州城里请来一位大夫。
大夫自然知道能在皇家行宫里住的肯定不是什么小人物,因此诊过脉后支支吾吾不肯说。
李行微着急得要死:“你倒是说啊,怎么一回事!”
“说……说,贵人病得太久,身子骨虚。”
“但凡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他身体不好,诶我说你这老头,到底会不会医术?”
恭睿王开始挽袖子,挽完左边大夫终于肯说实话了,战战兢兢的:“底子不错,可是怎么看都已经病了好多年,以前还没治过,病根子太深……”
宫女内侍趁李怀安昏迷又进了寝殿,全候在一旁。听了大夫这话都有些不安,其中一位内侍站了出来,低眉顺眼道:“禀恭睿王,陛下吩咐过了,圣躬金贵,凡事都得用最好的,想来这诊病也容不得旁人胡诌。”
李行微皱着眉听他说完,终于明白这意思。这群宫人有什么好不安的,此地无银三百两嘛,瞒得这么辛苦,是不想让他们这些旁人知道,还是不想让太上皇知道。
凭他从小和堂哥一起长大,他几乎敢确定,李怀安不知道自己身体如此糟糕。又喝酒又骑马的,哪儿像个病人能干出来的事。
但他怕李越找自己麻烦,这次本来就是他劝着太上皇出门,能不能逃过一劫还难说呢,他可不想再罪加一等了。
“行行行。”他转过身道,“老头,想办法把高热退下来,再多开点补药备着。”
“诶!”
大夫识趣地没多说话,本本分分开了方,便领着几个下人去城里取药了。
恭睿王在房里和宫女内侍面面相觑好一会儿,终是不耐烦道:“你们怎么就跟防贼似的,本王是吃人的妖怪吗!”
宫人自然是不敢跟他吵架,房间内又只得陷入沉默,所有人都大眼小眼把太上皇盯着。
太上皇在床榻上安静躺着,高烧昏睡中还做了一连串断断续续的梦。
梦里那架马车终于走到头,停了下来。他艰难地伸手扒开帘子,看见了魏国国都那巍峨的城门。绝望的心境乍然生出逢生的希望,有士兵过来检查,他在身侧摸了摸,把那块摩挲了一路的玉玺用尽全身力气从缝隙里抛了出去。
他颓然向后一靠,近乎失去意识,耗着生命等人接他,却也想不清楚是等谁。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急促的马蹄声,有人朝这边走过来。车帘被掀开一条缝,晨光照进来,他恢复了片刻的清醒,睁开眼便对上一双青年人炽热的视线。
他辨认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人是李越,自己的侄子,如今的皇帝。李怀安离开时他才十六岁,现在却已经长成他不认识的人了。
梦境到这里变得模糊,如同墨滴坠入清水晕开的一团墨雾,世间万物都散开来,过了片刻又凝聚成一个新的场景。
李怀安躺在凝华殿的床榻上,明明周遭是熟悉的环境,自己却不像自己了。他觉得自己的意识乱成一团,一部分心有悲戚,一部分又满腔怒火,还有零碎的一些部分全装着恐惧。
他起身坐在床边,身上穿着亵衣。缓缓伸出双手,低下头看,露出的一截手腕白得近乎透明,然而上面却有好几道长长的疤痕。最显眼的是左手内侧的一个烙印,比铜钱币大上一圈,也是圆圆的,上面的花纹繁复扭曲。
他安静地看了一会儿,突然站起身来,发疯一般在屋里糟蹋东西。新摆放的花瓶又被他一挥在地,摔成碎片。新挂上去的珠帘也被他发狂般扯下来,长长短短的珠串散落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