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着尚书家灯的马车缓缓驶到唐慎住的那条巷子,唐慎跳下马车。他回过身,道:“多谢子丰师兄相送。”
王溱撩开车帘,对唐慎道:“夜已深,小师弟慢走。”
唐慎:“师兄也是。”
两人客套一番,唐慎正要转身回去,只听王溱又道:“前几日看书,得了一句话。今日想想,觉得有些意思。小师弟,有些事知其可以为,也需知其不可以为。”
唐慎身体一怔,抬起头,望着马车中的王溱。
良久,他轻松地笑道:“这话莫不是取自《论语》中的‘知其不可而为之’吧,倒也改的巧妙。”
王溱笑了笑,没再说话,马车轱辘在青石板地上发出吱呀的滚动声。唐慎站在巷口,目送王溱渐渐离去后,脸上的笑容也慢慢隐去。
回到家中,唐慎坐在书房里,奉笔给他热了一碗汤,他却没有心思喝下。
《论语》中有言,“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与”,这句话是在说“孔子是一个明知道不可行却还要去做的人”。王溱忽然对他说这句话的改版,说要“知其可以为,知其不可以为”。
“他到底在说什么?”唐慎思索再三,突然双手握紧:“他知道我来盛京是想做什么?”
随即唐慎又想到:“怎么会。我已然拜入傅渭门下,这一年来也从未有过异常。若是王子丰再神通广大一点,或许还能知道我当日在国子监面圣时,曾经当面骂过松清党人。”
这件事唐慎还真猜对了,王溱和大太监季福交好,两人狼狈为奸,还确实知道这事。
唐慎又想:“我做得毫无过错,在梁先生死后我也立刻和他撇清关系,甚至很少在傅先生面前提他。况且我才十六,我只是个孩子,一定是我想多了。”
“如果……不是我想多了呢?”
“王子丰真的在对我说,这件事要想好可为还是不可为,他在劝我要多考虑考虑再做决定呢?”
书房中,蜡烛燃烧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许久后,唐慎目光如炬,坚定不移:“虽千万人,吾往矣!”
终于想通,唐慎整个人如释重负,他不再将王溱今晚的话放在心上,自寻烦恼。端起肉汤正要喝一口,唐慎发现这汤竟然已经凉了,白花花的肉油飘在汤上,一看就让人没胃口。唐慎嫌弃地把碗放一边,想了想,又拿起宣纸研墨写字,把王溱给的那本字帖誊抄了一遍后,再拿出削刀,把自己写的这些字装订成本。
第二日,唐慎让姚三做了一些青团。
如今还是四月,算是清明时节。盛京人没有吃青团的习惯,江南人却有。傍晚,唐慎拎着一篮热气腾腾的青团,又带上自己写好的字帖,来到尚书府。
在花厅中等了半个时辰,终于等到从户部回来的王溱。
王溱见他在这,也是惊讶。
唐慎道:“师兄前日说,我很久不来尚书府,于是我今日便来拜会。正巧家中做了些青团,虽然做得粗糙,但也想着拿过来给师兄尝尝。对了,这是我上个月写的字帖。师兄的字写得极好,我怎么也只能写出形,写不出其意,想让师兄指点指点。”
王溱看着唐慎,笑了声,道:“不若今夜在尚书府歇下,过两日你去翰林院上任,哪怕翰林院是个清闲衙门,也总归没如今这般多的时间。今日我们师兄弟便秉烛夜谈,我看看你写的字帖?”
唐慎没想过今天晚上还要在尚书府过夜,但他还是很在意前天晚上王溱说的那些话,至少目前看来他想当权臣大官,最好利用的捷径就是王子丰。
唐慎道:“好,我也早有此意,只是一直不好意思打扰师兄。”
王溱:“真的?”
唐慎昧着良心,语气真诚:“真的!”
王溱:“那以后就多来过夜吧,总归探花府也靠得近!”
唐慎:“……”
怎么感觉有哪里不对!
用完晚饭,唐慎拿出自己写的字帖,睁眼说谎表示这是上个月写的。王溱拿着这本字帖,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后,又让唐慎再写几个字给自己看。他稍微指点了一些地方,唐慎又再写了两个字。
忽然,一只手从身后拉住了他的,王溱握着唐慎的手,教他写字。
“锋芒毕露倒是好事,只是这钩,还可更轻盈点。”
烛光幢幢,唐慎缓慢地抬起头,看向站在身后的王溱。
王溱松开手,笑道:“小师弟?”
唐慎转过头:“是该这么写么,师兄。”
“嗯,不错。”
昏黄烛光中,一个执着他的手,教他习字的人。一年半前,也曾经有过。
唐慎认认真真地写着,王溱也很有耐心地教着。等到两人分别,唐慎在尚书府的客房里歇下。他躺在床上伸出手,就着月光看着这只右手,皮肤上有回忆起王溱触摸时传过来的体温,然而梁诵曾经教他习字时的感觉,他却已经无法再回忆起来。
梁诵的手好像更凉一点,王子丰的手更暖。
可他面对王子丰时,如履薄冰。面对梁诵,却敢做任何事,说任何话,当一个真正的唐慎,而不是唐景则。
对王子丰而言,他是唐慎,更是唐景则。
只有对梁先生,他才只是唐慎,可以只做唐慎!
“先生……”
我想您了。
唐慎一夜未眠,睁眼到天明。当他起床时,王溱已经去上朝。管家留唐慎在尚书府用了早饭,唐慎没有拒绝,吃完后才回家。这时才不过卯时,他约好中午在千里楼与赵琼再见面。
事不宜迟,唐慎梳洗一番,换了身衣服就前往千里楼。
第47章
唐慎和姚三刚进千里楼, 邢掌柜就迎了上来, 笑着道:“见过新科探花大人。”
唐慎笑道:“邢掌柜怎的也和那些每日到我家送礼的人一样了。”
“唐小当家如今可了不得, 年仅十六便高中探花,未来不可限量。草民哪能怠慢,您可别折煞我了。”邢掌柜嘴上这么说, 但瞧见唐慎并没有心高气傲,也松了口气。
邢掌柜的背后是景王府,唐慎是要和景王府合作, 别说他考了探花, 就算他考了状元,他也不敢在景王府面前造次。可时常要与唐慎打交道的不是景王、景王世子, 是他这个掌柜啊!如今见唐慎依旧是那般模样,邢掌柜心里就踏实多了, 想来以后的合作也不会有什么变化。
他恭敬地带唐慎来到四楼的雅间,唐慎刚进门, 只见赵琼已经在屋子里等着了。
赵琼道:“景则,今日可是要祝贺你高中探花啊!这是我千里楼珍藏多年的猴儿酿,咱们不醉不归!”
唐慎拱手道:“多谢世子爷。”
两人哈哈一笑, 倒酒闲聊起来。
等到用完饭, 邢掌柜亲自进雅间把桌子收拾干净,又给上了一壶热气腾腾的龙井。
唐慎和赵琼一边喝茶,一边说起了正事。
唐慎:“想来世子也知道,我是姑苏人,肥皂生意在姑苏府便是由我大伯父家在做。到了金陵, 则是交给了金陵首富郑家。我们与郑家是这般合作的,由唐家工坊出肥皂等所有物品,直接走大运河运去金陵府。”
赵琼沉思片刻,道:“从姑苏府去金陵,路途不远,路上费用也不高。景则,你可得知道盛京与金陵不一样,离姑苏府远着啊!”
唐慎:“是,世子说得对,我自然知道。所以年前我就一直让姚三去注意盛京城郊的工坊,上个月他已然盘了一家下来。这工坊原来是酿酒的,里面的伙计都没换,稍微引导一下就能改做肥皂生意。”
赵琼一听,双眼一亮,明白道:“所以你是打算直接在盛京开个肥皂工坊?”
“正是如此。”
赵琼微微一笑:“善。景则,尝尝这明前的龙井,这可是御赐的贡品,寻常人是尝不到的。”
唐慎哪里懂茶,但是他这两年跟着梁诵学了一年,又在王溱身边待了一年。他学着王溱喝茶时候的模样,动作轻缓地拾起茶盖,拨了拨茶水上的热气,尝了一口。
唐慎赞叹道:“齿颊留香,回味无穷!”
等唐慎走了,赵琼将邢掌柜喊进来,主仆二人又说了会儿话。
次日,邢掌柜就跟着姚三来到盛京城郊的肥皂工坊,确认了具体的出货量和出货时间。
当日唐慎不肯在金陵城外建造肥皂工坊,怕的是天高皇帝远。唐家的手伸不到金陵去,贸然在那儿做工坊极有可能被地头蛇郑家坑一笔,拐走工坊和伙计,于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但如今在这深不可测的盛京,唐慎却选择了直接建工坊。
一来他如今已经不是一个小小的举人,他靠的不仅仅是唐家,更是他唐慎自己。他即将定居盛京,身为探花,又师从傅渭,有一个王子丰当师兄。如果真有人不长眼,强行夺走工坊,王子丰不知道会如何,但傅渭定然不会袖手旁观。
二来与唐慎合作的是景王府。任何人想要动景王府的生意,都得先掂量掂量自己。除非是景王府本身想要夺唐慎的工坊,所以唐慎唯一要提防的就是景王。
“这世上哪有没有风险的生意!”唐慎感慨道。
肥皂在盛京的富贵人家中不是个稀罕物,但是这东西真正的客户群是平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