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祭酒又认认真真地看了三遍,不是为了检查唐慎的错字,而是将这二十个字嚼碎了, 反复理解。他赞叹道:“方才我说, 本次馆课的第一名定然是那刘放,如今看来是我老眼昏花,险些酿成大错。这唐慎的八股制艺本就写得极为优秀,立意新颖,理据充足, 文辞艳美。如今再看他这首试帖诗,是当之无愧的本场第一!诸位同僚,意下如何?”
“唐慎第一,实至名归。”
“大善!”
唐慎完全没想过,他这次哪怕不抄李太白的佳作,也能拿到馆课前三。写诗仙的佳作,只是为了板上钉钉地拿到前三,却不想弄巧成拙,直接成了第一。
第二日上朝,散朝后,林祭酒悄悄来到傅渭身旁。
“傅大人。”
傅渭扭头一看,见到是林祭酒,道:“林大人。”
林祭酒恭敬地行了一礼,傅渭如今和林祭酒同品,都是三品官员,他便也回了一礼。
林祭酒道:“昨日国子监馆课,傅大人的高徒唐慎唐景则,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正所谓名师出高徒,傅大人教出一个王子丰王大人,便令我国子监的众多讲习无比钦佩。如今新收的学生,又有如此大才。不知傅大人何时有空,可到我们国子监来讲课,让我等都学习一下傅大人教书育人的方式,好教给国子监的学生。”
傅渭心想:唐慎完全不是我教的啊。但他并没表现出来,反而微微一笑。
做官,必须脸厚心黑。越大的官,脸就越厚,心就越黑。傅希如最得权势时曾经是中书省右相,权倾朝野,他脸皮厚的很。傅渭笑眯眯地说道:“林大人过誉了,是我家那唐景则做了什么事么?”
林祭酒早就将唐慎的卷子找人誊抄了一份,专门等着今天上朝交给傅渭看。
傅渭接过一看。八股文写得不错,哪怕在人才济济的国子监,也能排上前三。一看试帖诗,傅渭眉头一挑,林祭酒正要说话,傅渭道:“我这学生,就是喜欢写诗作画。唉,所谓语出惊人,大抵便是如此。他这篇制艺写得还有待改善,便劳烦林大人代为教导了。”
林祭酒:“不敢不敢。”
两人打着官腔,傅渭便绕过了这件事。
等到回了傅府,他一进书房,就把唐慎那首试帖诗默写下来。
“我这学生,到底是藏拙,还是单纯的灵光一现?”
与此同时,国子监讲堂内。
往常每月的馆课,学生们考了卷子,讲习们要花三天时间批阅。但这次不同。讲习们花了一夜就讲卷子批好,全力准备半个月后的天子临雍。
国子监的学生们从未像今日一样忐忑地等待馆课的结果。
清晨,只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讲习抱着一本厚厚的《论语》,走入讲堂。他将书放下,望着堂下的学生。正意堂坐着的学生有四十多人,唐慎和梅胜泽都在其中。老讲习道:“我也知道你们无比关心本次馆课的结果,所以上课前,先将考入甲等、乙等的学生名字告知你们罢!”
学生中一片骚动。
当今圣上即位二十六年来的第一次天子临雍,谁不想亲眼见证!
“乙等第二十六名,齐坚齐如山。”
“是我,是我!”
“乙等,幽州府周功……”
乙等共有二十六人,正意堂中坐着的四十多个学生中,共有五人获得乙等。这些获得乙等的学生面露喜色,难以自制。而其余没能获得乙等的学生,自知不可能成为甲等,面如稿灰,脸色煞白,悔恨自己平时该更加勤奋向学,竟然错失此等良机。
这其中,唯有梅胜泽和唐慎还怀揣希望。
往常每次馆课,唐慎都在乙等前列。他八股制艺向来写得不错,一手馆阁体也挑不出毛病,只是试帖诗略显平庸,匠气稍重。梅胜泽发现这次唐慎不在乙等,为他捏了把汗。可他看到唐慎充满希冀的表情,惊讶道:“景则,可有把握?”
唐慎也不瞒他:“我已倾尽全力。”
梅胜泽:“好!我们便一起见证那天子临雍的盛事!”
国子监的馆课甲等一共就六人,老讲习道:“甲等第三名,山西梅胜泽。”
梅胜泽狂喜,同窗学子们纷纷向他道喜。
接着,老讲习又道:“甲等第一名,姑苏府唐慎唐景则!”
讲堂中哗然一片。
在这次以前,甲等第一不是刘放,就是梅胜泽。唐慎虽然才学出众,但实在年轻,岁数小底蕴不够,从未获得过甲等。不过众人却也没怀疑,唐慎的八股文写得着实好,他们有目共睹。
梅胜泽恭贺道:“景则,恭喜恭喜,你学问又有长进了。”
唐慎毕竟还没当官,脸皮还不够厚,听了这话不禁害臊起来。
这时老讲习道:“唐慎这次写了首极佳的试帖诗,尔等都来品阅品阅。”说着,就把唐慎的试帖诗大声朗诵出来。讲堂中又是一阵惊哗。梅胜泽擅长写诗,也十分爱诗,听了这首“手可摘星辰”后,他用惊奇的眼光看着唐慎,仿佛发现了一个大宝贝。
“景则,这等佳作,写得实在太妙了!”
唐慎面皮薄得就差当场表演一个脸红了,他拱手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我这只是灵感一现,和胜泽兄你比差得远了。”
国子监讨论了一整个上午唐慎的这首试帖诗,等到了第二天,大家才开始准备半个月后的天子临雍。
唐慎如同往常一样来到尚书府。这次他拎了一篮姑苏白肉,这是前几日唐璜托人从江南捎带过来的。毫无疑问,王溱又不在家,唐慎在花厅里等他到天黑。王溱刚回府,也没换官服就来见这个小师弟。
唐慎立刻起身,道:“子丰师兄。”
王溱看着他,过了会儿,道:“今日在府上用晚饭吧。”
“好。”
两人用完饭后,王溱让唐慎写一张字给他看看。他道:“便写你那首‘恐惊天上人’看看吧。”
唐慎:“……”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古人诚不我欺!
离开尚书府时,唐慎认真道:“子丰师兄,我试帖诗写得如何你也知晓,难得写出一篇佳作,我这几日一直担心下次写不出那般好的作品,你说该如何是好。”
唐慎上辈子就是个普通理工生,学的那些诗词歌赋高考一结束,就还给了语文老师。他能记着的诗词并不多。唐慎从没想过永远拿这些诗词在这个时代谋便利,他没这个条件,也没这个念头。
王溱定定地看着唐慎,微笑道:“小师弟才学出众,又在担心何事呢。”
唐慎抬头看向王溱。
王溱静静地望他,嘴唇翘着,但笑不语。
唐慎恍然大悟。
是,他在这个时代倚靠的本来就不是那些古人的作品。他的八股文得到了国子监讲习、梁诵、傅渭,甚至是王子丰的承认。煌煌华夏五千年,一共就出了几个诗仙诗圣。唐慎并非无才,科举考试只是他进入官场的手段,不是他的立身之本!
“多谢子丰师兄。”
王子丰其人,果然通透圆润,如梁先生所说,可稍加信之。
唐慎想通了,转身就要走,王溱又喊住他。王溱对管家道:“今日从采祁斋买来的点心,拿给小师弟吧。”
唐慎:“……”
王子丰还是这个莫名其妙的王子丰!
半月时间很快过去。六月既望,唐慎在家中穿上自己崭新的秀才儒服,换上湖蓝色长衫,戴上方巾。来到国子监后,只见偌大国子监,所有学生都穿上了簇新的秀才儒服。哪怕只有三十二人可以进辟雍宫,听天子讲课,其余不能听的学生也不甘心。
还未进入国子监,整条巷子便被封严禁入。
唐慎和其他学生从后巷进入国子监,林祭酒和其他讲习早已等候多时。
卯时一到,国子监正门大开,两旁的侧门也全部打开。两边侧门中,身穿正红官服的官员们鱼贯而入,声势浩荡。盛京四品以上所有官员,此时此刻都捧着玉笏,走入国子监,沿中央的官道,走到辟雍宫殿前。
他们分站两侧,两侧的汉白玉官道上,早已放置好了蒲团。
辟雍宫殿门大开,一个面白尖瘦的老太监捏细了嗓子,高声道:“跪!”
刹那间,所有官员通通面朝辟雍宫,跪坐在蒲团上,微微俯首,手举玉笏。
卯时三刻,林祭酒带着三十二名学生走正中央的正门。官道两侧,是跪坐了一地的当朝大官。今日之前,这些学生哪里想到自己竟然会从这么多权臣大官中间走过!胆小的早已吓得面色发白,双腿瑟瑟发抖。唐慎心中也大惊,但他稳住心绪,低着头一声不吭地跟在林祭酒身后,走进辟雍宫殿门。
快要进门时,唐慎在左侧官员的第二排中看到了王溱。
日光潋滟中,王子丰身穿簇新的正红色官袍,淡然平和地跪坐在蒲团上。他左侧是个大络腮胡子的中年汉子,右侧是个大腹便便的老头。王溱本就长得好,这一对比,更显他风采俊雅,卓然众人。
学生们进了辟雍宫。辟雍宫的冰冷地砖上,也早已放好了三十二个蒲团。
林祭酒走到正前方,高声道:“臣国子监祭酒林伦,率三十二天子门生,入辟雍宫,听天子教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