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瘪着嘴,低头不看唐慎,闷闷地“嗯”了一声。
唐慎觉得好笑,他虽说是个男人,但唐璜这点小丫头心思,他一眼就看出来了。
唐慎:“这字帖写得太好,可不适合初学者。我走之前,写一本《诗经》给你,你就照着我的字帖临摹,等你去盛京后,我可要看看你的字写得如何。”
唐璜原本还不想理他,过了会儿,她惊讶地抬头:“我去盛京?”
唐慎理所当然道:“是,你去盛京。”
“我也可以去盛京?”
“你为何不可以去盛京?”
唐璜喜出望外,可随即她想到:“哥哥,你说的是等我去盛京……难道我不可以和你一起去盛京?那我什么时候能去。”
“你现在去作甚?人生地不熟的,我也是过去探探路。我是要考举人的,你去了能作甚,还要让我抽空照顾你。”
“我可以给你做饭,给你洗衣!”
“这事丫鬟也能做,况且……阿黄,给我洗衣做饭?这话你自个儿信吗!”
唐璜嘿嘿一笑:“我也不信。”
知道唐慎不是真的抛下自己后,唐璜的心情好了许多,道:“哥哥,你说你要参加会试,去考那进士……你曾与我说过,你不想考进士的,只想做个举人。”
唐慎挑挑眉:“我说过?”
“你说过!”
“那便说过呗,还不许反悔了?”
“……”
这真是全天下最坏的臭哥哥!
见小姑娘又不理自己了,唐慎笑道:“梁先生走之前给我取了字,叫景则。”
这事唐璜知道:“啊,怎么说这个?”
“景则,景则。所以阿黄,我不可辜负他的冀望。”
唐璜一头雾水,良久,她喃喃道:“非得现在去么?考完举人再去,也可以啊。”
唐慎默了默,伸手摸摸她的头发:“我要做的事太大太多,不可浪费一点时间。且你哥哥也有私心。”
“什么私心?”
“等你去盛京,再告诉你!”
唐璜:“……”
“不说还吊人胃口,唐慎你等着,等我去盛京我非要打你不可!”
“哈哈哈哈。”
收拾好行装,唐慎又去了唐府,将自己前往盛京的事告诉给了唐举人和唐夫人。
唐举人惊诧道:“你要拜傅希如为师?”
唐夫人则道:“怎的这般急,都没给时间准备。你还差些什么,可与我们说。要不要带些小厮丫鬟去盛京,你一个人怎么照顾得好自己!”
唐慎一一回答:“是梁先生临终前为我抉择的老师。放心吧大伯母,我已经准备妥当,况且也不是我一人去,还有姚三跟着。”
“那姚三虽说身强体壮,但终究是个粗汉,要不从唐府带两个丫鬟去吧。”
“真不用。”
告别了唐举人和唐夫人,唐慎向紫阳书院递了退学书。
郑山长收到唐慎的退学书,颇为惊讶,问道:“你要去江南贡院读书?”
整个江南的举人,只要考上了,就可以去江南贡院读书,做江南贡院的学生。哪怕如今唐慎在紫阳书院读书,实质上他也是江南贡院的学子,因为他将学籍挂在江南贡院,八月份要去那里参加乡试的。
唐慎摇首道:“山长,我要去盛京考举。”
郑山长:“怎的要去那么远。你的学籍挂在江南贡院,并不是那般好调取的,若没有关系,还是别去盛京为好,你只能待在江南贡院考试。”
唐慎将梁诵为自己找了个新老师的事说出来,郑山长愣了良久,长叹道:“梁大人用心良苦啊!傅大人身为翰林院承旨,调取你的学籍倒是简单。”
郑山长批准了唐慎的退学书,唐慎去学舍收拾东西。他收拾完,临走时只见孙岳站在门口,眼神急切地望着他。“唐慎,听说你不读书了!”
唐慎:“……”
他哭笑不得道:“你从哪儿听来的胡话,我何时说我不读书了!”
孙岳急急地跑过来:“听钱讲习说的啊,你都退学了呢,不在紫阳书院读书了。”
“我确实不在紫阳书院读书,但我要去盛京读书了。你不要听风就是雨。”
“原来是这样……”过了许久,孙胖惊骇道:“啥,你要去盛京了?”
唐慎:“……”
你这反射弧能再慢一点吗!
唐慎要走了,孙岳心中难受,跟着他一起去细霞楼吃了顿拨霞供,说是要给他送行。
唐慎无语道:“你要给我送行,来我开的酒楼,吃免费的午餐。这也叫给我送行?”
孙岳夹起一筷子羊肉片放进锅中,来回涮了涮,吃下肚。他餍足地眯起眼睛,道:“怎么不叫送行。唐慎,你为何这么急着要去盛京,那傅希如就那般好,你考完举人再去拜师也不迟啊,傅希如就在那又不会跑。”
“我怎可辜负梁先生对我的良苦用心!”
孙岳嘀咕道:“我看你就是在姑苏府待腻了,想去繁华的盛京看看。”
唐慎没有吭声,他夹了一筷子菜扔进锅中:“菜熟了,吃菜!”
“好咧!”
半个月后,唐慎收拾完行装,与姚三一起登上了前往盛京的客船。
运河碧涛,橙天紫云。夕阳西下中,唐璜和林账房站在大运河的码头上,伸长了手向唐慎道别。船行一刻钟,姑苏府的运河码头渐渐成了一个小黑点,那站在码头上哭泣的少女也再也看不见了。
唐慎叹了口气,忍住心中的不舍。
等又行驶一刻钟,姑苏府消失在天际,这时只听到一阵悠扬的钟声穿过空间地理的限制,飘荡在大运河的上空。
这是城外寒山寺的晚钟!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原来就是如此啊!”
唐慎忽然觉着,他才离开不到半个时辰,就开始想家了。
是的,穿来这个时代整整两年,唐慎早已将这里当做了自己的家。从一开始他便错了,他已经是个姑苏人,是个大宋人,是这个时代的人。曾经他只想做个富贵乡绅,不求闻达,只求安乐。
然而这真的是他能做到的极限吗?
这不是他能做到的极限,他安于现状,直到先生的死,罗大学士、赵举人的死,如同当头棒喝,将他从繁盛富贵的江南水乡惊醒。
姑苏府是个富庶的地方,人人没有忧愁,可大宋不是,这个时代不是!
一路上,唐慎看着运河两岸的情况。有时白雪皑皑,货郎们却依旧穿着单薄的短衫,奔走于码头间为这些往来船只装货卸货,赚取每趟一文钱的酬劳。有时那些大运河两岸的码头,甚至都破烂到无法停靠,与姑苏府的堂皇整洁截然不同!
这才是大宋,这才是这个时代真正的面目。
日子一天天过去,离盛京越来越近。唐慎坐在船舱内,提笔写字。他写的是楷书大字,一遍遍地写着一个“谋”字。姚三不认识字,唐慎每次写完五十张“谋”字,就会再写五十张“静”字,让他拿出去扔进河里,或者烧掉。
“小东家,你写的是什么?”
“我写的,是我左右为难的心情!”
一个谋字,是为官之道,是他未来必须要走的路。
而一个静字,是他如今最后的安宁。
从决定北上盛京,拜师傅希如起,唐慎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
他没有向唐璜说的那样,考上举人后再来拜师,哪怕这是梁诵原本的打算,是因为他从此刻开始就已经真正决定,和梁诵彻底撇清关系!
松清党人有多么招当今圣上的忌惮和厌恶,唐慎看得明明白白。他将钟泰生关在牢里二十六年才秘密处死,是因为仁慈宽厚吗?不是!是因为他知道,钟泰生不能无缘无故地死了,哪怕起了杀心,也要让钟泰生死得理所当然,死得毫无缺漏,否则天下文人的诛心之笔将会讨伐于他。
梁诵被贬到姑苏府,罗大学士终生不得重用。
当今圣上即位后,没有一个松清党人进入三省,这便是宋帝赵辅对松清党人写下的死令决书!
唐慎想要进入官场,想要当一个官,当一个权臣重官,他就必须在一开始就和松清党人撇清所有关系。身为秀才时还好,梁诵是姑苏府府尹,哪怕唐慎拜他为师,也可以说是启蒙恩师,关系没那般亲近。
一旦考上举人,若唐慎名义上的老师还是梁诵,或许就会引起赵辅的猜疑。
唐慎不敢赌,赵辅是不是一个多疑不信的皇帝,所以他要在考上举人前拜傅希如为师。直到他查明真相,能在史书上亲自为这些以死明志的忠臣重写一遍历史时,他才会对世人说上一句,对梁诵说上一句:“学生做到了。”
这便是他不曾对外人说起过的私心。
客船刚刚停靠在盛京码头旁,唐慎还没出船舱,便听到喧闹繁华的人声车马声。姚三将三个箱子背起来,与唐慎一起出了船舱。刚出门,姚三看着眼前景象,怔在原地,过了许久才惊道:“这、这便是盛京?”
哪怕见过后世繁华都市的唐慎,都愣了片刻,才道:“这便是盛京!”
天上白玉京,五城十二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