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学生坐定,官差开始分发考卷和答题纸。
只听一道清脆的锣响,唐慎翻开考卷,看清了题目。
第一题:“国家将兴必有祯祥。”
唐慎一愣。
这题目竟如此简单!
县考是科举所有考试中,县令唯一可以自主命题的一场考试。很多县令为了展现自己的博学多才,会出一些稀奇古怪,比如传闻中的截搭题。唐慎想了想,便明白,吴县县令贾亮生今年才二十六岁,去岁才到吴县任职。他在姑苏府并无根基,也不是那种老派的老县令,没有为难考生的意思。
这句“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出自《中庸·第二十四章 》,原句是“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意思是,国家将要兴盛时,会有吉祥征兆出现;国家将要灭亡时,会有妖怪作祟。
考得不偏,题意也十分明朗。
题目简单,让学生不容易出错。但题目简单,也让想得高分、拿到好名次变得更难。
老师曾经说过,他最大的优点,就是看得比这个时代的人更远,想得比这个时代的人更开放。
思索良久,唐慎睁开眼,在草稿纸上写下第一句话。
“人有开泰之期,则天有休征之应。天人感应,机甚不爽,谓天休滋至,而非人事之兆,吾不信也。”
写完这一句后,唐慎认真审视。他这一次破题破得非常冒进,一步错,则步步错。但是这便是他想说的:吾不信也!
破题之后,唐慎胸有文章,下笔如有神,很快入手,再至起股、中股、后股、束股,一气呵成。
写完后他仔细检查,确认没有错字后,再提笔誊抄到考卷上。草稿纸上可以随意涂写,但考卷上不可有任何污迹。如果有修改涂抹痕迹,在后世最多扣个卷面分,在这个时代却是可以直接让一篇优秀的文章变成废品。
用馆阁体誊抄完毕后,唐慎已经满头大汗。
他再看第二题。这第二题倒也不难,题目为“君娶于吴”,出自《论语·述而》,原句为“吾闻君子不党,君子亦党乎?君娶于吴为同姓,谓之吴孟子,而君知礼,孰不知礼?”
讲的是陈司败批评孔子的一段话。
陈司败问孔子,鲁昭公是不是一个懂礼节的人。孔子说是。等孔子走后,他与巫马期说,我听说君子(孔子)从不袒护别人,君子也会袒护别人吗?鲁昭公娶了一个吴国人,这人也姓姬,他就让对方改名叫吴孟子。鲁昭公也算懂礼节?
这一题唐慎不打算再冒险,保守起见,他以“鲁君娶同姓而讳之,不知礼甚矣”破题,很快写了一篇规规整整的制艺。
写完第二篇八股文时,已经是中午,有考生拿出干粮吃了起来。
唐慎仔细地把草稿纸上的文章抄录到考卷上。他要趁现在身体还不错,考场环境也还行的时候,尽可能地多做试题。否则等到有人出问题,一切就晚了。
等抄完这一题,唐慎拿出考篮里的干饼吃了起来。他才刚吃一半,就闻到一阵恶臭。
唐慎:“……”
这是哪位仁兄放的屁,臭可熏天!!!
顿时吃饭的心情也没了,唐慎看起最后一道试帖诗来。
前朝考试帖诗时,只要求考生按照题目,写出一首五言六韵诗。而到了本朝,先帝在前朝的基础上,要求试帖诗可加入八股文章。就是说考生写试帖诗时,可以只写诗,不管内容。但倘若考生写的诗中有八股论据,不仅仅是写诗,才可以得高分。
无论是制艺,还是试帖诗,都有甲乙丙丁四个等级。也就是说,试帖诗想要拿甲等,必须写八股试帖诗,否则就算诗仙再世,最多也只能拿乙等。
贾亮生出的试帖诗题目是“骐骥长鸣”。
骐骥,千里马也。
唐慎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一篇古文《马说》!这个时代并没有韩愈的《马说》。
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其真无马耶?其真不知马也!
唐慎立刻有了腹稿,他动笔写下:“骐骥忻知己,嘶鸣忽异常……”
写完后,他揣摩了字句和平仄,改了几个字,将诗誊抄到考卷上。
做完这一切,唐慎再抬头,发现已然夕阳西下。此时,已经过了规定可以交卷的时间。有六个考生早就将卷子交了上去,坐在座位上等待。每次要凑够十个人才可以开门放行,前十个交卷的考生是最有排面的,叫做“出头牌”,他们离场时有礼炮奏响,锣鼓欢送。
唐慎把卷子检查一遍,确认无误,递交给了贾亮生。
贾亮生看了唐慎一眼,接过他的卷子,放到书案上。他瞄起了唐慎的卷子。他第一个瞄的是唐慎写的试帖诗《赋得骐骥长鸣》。贾亮生双眼一亮,频频点头。接着他再看第二题“君娶于吴”,神色也无太大变化。
当他再看到第一题“国家将兴必有祯祥”,贾亮生倏地愣住,错愕不已。接着,整个人如遭雷劈,惊愕地不再偷瞄,而是堂而皇之地将考卷拿到自己面前,认认真真地看起了这篇制艺。
这一幕被已经交卷的考生看到眼里,他们齐齐一惊,心知贾县令这种反应,此考卷不是惊为天人,就是臭如烂泥。偏偏已经交卷的七个人中,就唐慎没注意到贾亮生的举动,因为……
他快要被臭晕了!
唐慎整个人趴倒在桌上,用手和袖子捂住口鼻,只觉眼冒金星,快晕厥过去。
放屁不至于这么臭,是他左边和右边的两个考生刚刚一起……出恭,拉在了随身带来的坛子里!
哪怕用盖子将坛子封住,考生之间座位考得太近,臭味也不可避免地弥漫开来。
唐慎被熏得头晕眼花,一张“面白貌佳”的脸庞,此刻黑如锅底。他只求赶紧再来三个交卷的,大家一起提前离开考场!
又等了一刻钟,许是也有人受不了考场中到处传来的味道,终于又有三人交卷。县丞喊出十人名字,要带他们离开考场。当喊道姑苏府唐慎时,贾亮生忽然抬头道:“谁是唐慎?”
唐慎正捂着鼻子,痛不欲生。突然被人喊了名字,他一惊,发现喊他的是贾亮生。他放下袖子,端端正正地作了一揖,道:“回大人的话,学生姑苏府唐慎。”
贾亮生看着唐慎,他没想到竟是个如此年轻的孩子。愣了愣,贾亮生道:“你且走吧。”
唐慎一头雾水,跟着其他学生离开。
刚出考场,唐璜和姚三赶忙迎了上来。见到家人,唐慎再也撑不住,直接倒了下去,被姚三扶住。那臭味还弥留在衣襟领口上,久久不散。一整天,唐慎只吃了一口饼,没喝半滴水,还花费心思写了两篇八股制艺、一篇八股试帖诗。
总是说古人考一次科举,便如同走一趟鬼门关,唐慎如今算是懂了。
姚三:“小东家,您没事吧。”
唐慎摇摇晃晃:“没、没事……姚三,我先睡会儿,等到那县考成绩出来后,你再来告诉我,我是否中了前十。”
姚三道:“小东家您在说什么,这才是县考第一场,您还要再考四场呢!”
唐慎垂死病中惊坐起,惊恐道:“还有四场?!”
“是。”
唐慎眼睛一闭,双腿一蹬,这次真昏过去了。
姚三说的不错,在姑苏府,哪怕不读书的人都知道,科考每次不是只考一场的,通常要连考五天,考完七日后放榜。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场最为重要,基本上奠定了未来的成绩名次,然而要是缺考后面的四场,成绩就作废。
但是只要第一场考好了,只要后面四场不犯大忌,名次都已决定。
姑苏府县考第一场结束,唐慎被姚三背到临近的药铺,唐璜焦急地请大夫为哥哥看病。唐慎还在昏着,那边,贾亮生和县丞已经带着考卷,回到府衙。府衙里,姑苏府和吴县的提学、学政早已到齐,等着批卷。
童试三场考试都是小考,不需要糊名。贾亮生刚一进屋,就将一份考卷小心地放在书案上,道:“各位同僚,此卷定为本场县考的案首,诸位可有异议?”
此话一落,满座哗然,学政们纷纷上前,想要瞧上一二。
“人有开泰之期,则天有休征之应。天人感应,机甚不爽,谓天休滋至,而非人事之兆,吾不信也……”
“昔《中庸》论至诚前知,而此曰国家将兴,比有祯祥者……”
学政们看完第一篇制艺,各个怔住,久久难言。
“吾不信也?”
“好一个吾不信也!立意新颖,文风锋健,有秣马厉兵之疾!”
也有一个学政道:“吾不信也,这考生……他是叫唐慎吧,这唐慎是否也太夸夸其谈,狂妄自大了。”他再继续往下瞧:“这篇《君娶于吴》写得倒是中规中矩,不出问题,可评乙上。至于这最后一篇《赋得骐骥长鸣》,虽说有八股制艺之意,却流于形,而出于里。且你们看这两句……”
众人随着他手指的地方看去。
学政道:“这两句的平仄,错了。”
贾亮生:“咦,我竟未曾注意。”
贾亮生也没料到唐慎如此惊才绝艳,竟会有这种不该有的纰漏。他哪里知道,这不能怪唐慎。这两句话的平仄落音放在后世,是正确的平仄。放在如今时代,平仄与后世不同,唐慎哪怕再如何仔细,在被臭晕的情况下,也不小心犯了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