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慎不卑不亢地回答:“用笼箱来打铁,只是为了让陛下知晓笼箱到底是何作用。笼箱就仿佛一个永远不会疲累的工匠,打铁只是一个小作用而已,笼箱所用蒸汽的力量,远远不仅仅可以打铁。”
“还可以作甚?”赵辅的声音骤然急促。
唐慎抬头看他,目光郑重:“此事,连臣也不敢预测。”
当日,赵辅召集勤政殿四位相公和所有二品以上的高官,到工部衙门参观笼箱。
皇帝没有把握了。他隐约察觉到,这“小小”笼箱,似乎并不简单,仿若冰山一角,藏着不可预知的力量。但他此刻看不见,或许他这注定不会再有几年的一生,也看不见了。
徐毖、王诠、陈凌海、耿少云……大宋的高官们,都一一见到了笼箱。
如同唐慎前一晚说的一样,王溱也会看到笼箱。
王溱看到笼箱时,他瞬间被这笨重高大的铁疙瘩震慑住。见到他震撼的面色,右相王诠调侃道:“子丰,你是看懂这笼箱有何作用了?”
王溱嘴唇翕动,过了会儿,他才道:“不曾。”语气迟疑。
王诠:“那你怎么这番表情。”
王溱:“我是看懂了,景则此刻的用心。”
当夜,高官们纷纷上书至垂拱殿,表明自己对笼箱的意见。
徐毖、陈凌海、孟阆等人皆对笼箱不发一言,他们真的没看懂这东西的用意。王诠、王溱等人则是无条件地支持唐慎,上书请皇帝准许造改部多建造笼箱。
这其中,工部尚书袁穆写了一封万字奏折,次日早朝,呈了上去。
他竟是一夜未眠。
袁穆是先帝时期的榜眼,于开平二十一年,被赵辅任了工部尚书一职。
赵辅任命官员,从不会因材而行。就像唐慎,他之所以当了工部右侍郎,不是赵辅发现他有做工部官员的天分,而是因为苏温允恰好升迁勤政殿参知政事,将工部右侍郎的职位空了出来。工部是个空闲衙门,权势不大,受多部制约。唐慎要升三品官,做一个工部右侍郎再合适不过,这是一个有名无权的过渡官位。
袁穆也不是工家读书人,但他做了工部尚书后,便开始大量研读工家书籍。
于是他在工部尚书的官位上,足足坐了十五年。工部其余官员都换了个遍,袁穆依旧是工部尚书。他是个守成之官,从未有过高明政见,一心守在工部衙门。但他也真正成了一个工部的官。
袁穆上书,请皇帝大建笼箱。
许是这万字奏折打动了皇帝,又或许赵辅信了那冥冥中的命运,他随即下旨,命户部、礼部协理工部,大力研发笼箱。
登仙台中,赵辅穿着一身道袍,盘腿坐在大殿正中。
面前,是九盏长明灯。晚风吹拂进殿中,大殿中的白纱被吹得飘浮而动,宛若仙境。
唐慎在季福的带领下,进了登仙台。
赵辅闭着眼睛,还在修仙。唐慎也不出声,就在一旁静静候着。大约过了一刻钟,赵辅便睁开了眼。他徐徐吐出一口浊气,抬头看向唐慎。那双沧桑而疲惫的双眼凝视了唐慎许久,赵辅忽然抬起手。唐慎心中一惊,还没反应过来,就见赵辅手掌往前一推,又停住。
赵辅悠悠地叹了口气:“景则啊,你瞧瞧朕,朕修仙二十余载,至今不可以掌灭灯。而你的那个笼箱,却可以凭空打铁。朕修仙这般多年,竟是还不如你,真到底为何寻仙觅道,朕要寻的到底是什么啊!”
自打唐慎当了工部右侍郎,已经很久没被赵辅问过这种送命题。他低着头藏住表情,沉思片刻,道:“寻常人修仙,为的是长生万年。臣斗胆,请陛下恕罪,臣才敢畅所欲言。”
“哈哈,你何时这般小心翼翼了,畅所欲言吧!”
“是。臣以为,陛下修仙,非如寻常人一般,只为生死。陛下修的,是心中的诚,是心中的无畏,是对天地与神灵的敬仰和端肃。凡人常说香火之恩,庶民供奉神佛,但若说他们心中真正的信仰,何时是那无可寻踪的神佛,而是恩泽万民、令四海清平的陛下啊!”
赵辅微微怔住。
唐慎越说越顺畅:“陛下修仙,是为天下百姓修仙,是身为万民之信仰、之敬仰,而修仙。陛下方才说,想要以掌灭灯。所谓以掌灭灯,不过陛下心中所念的一个表象而已。”唐慎抬起头,他的目光炽热而真挚,忽然就将赵辅那虚伪的内心给灼伤了。
唐慎一字一句,说着自己的真心话:“陛下所念,是力所不能及,但您的心想做,想做为天下万民、为苍生万代的大事。您之念,便是臣等所该去做的事。您修的不是仙,是千秋万代的大功德!”
话音落下,唐慎深深一揖及地。
赵辅愣愣地望着他,良久,他嘴角动了动,声音平静:“朕听进心里去了。”
唐慎眸光微转,依旧作揖,不发一言。
待到离开登仙台,唐慎抹了把手心里的汗,终于松了口气。然而虽说松了气,他的表情却更加严肃了。
刚才他对赵辅所言,七分虚假,三分真心。
赵辅修仙是为了什么?
当然是为了长生不老。
但赵辅又何尝不知道世上没有长生不老。若是他真的信,两年前他就不会把善听和尚召进宫中,又随意找了个理由处死。
赵辅拥有世上所有皇帝都有的虚假面孔,但他还有许多皇帝所没有的,那份因为虚荣而想做实事、又真的已经办成了实事的大毅力和大决心。
唐慎走后,登仙台中,赵辅没再修仙。他盘腿坐在殿中打坐,一边看着地上的八卦阵发呆。
“朕的心中是为天下万民,为苍生万代?”
“连朕自己都信了啊。”
空荡荡的宫殿中,皇帝自嘲的话语凉薄得好似夏夜里的凉风,但他又闭上了嘴。良久,他笑道:“朝堂上,恐怕只剩下这一颗赤诚炎热的赤子之心了。”
扩建造改部的圣旨不日就传到了工部,随之而来的,是刑部尚书兼银引司副指挥使余潮生回京的消息。
余潮生离京时,随十万大军,声势浩大。他回京时,十万大军还在西北,但他依旧吸引百官注目,因为他带回了四个罪官。
余潮生:“银引司宣正王霄、主事梅胜泽,幽州飞骑尉梁焦、钱圩。先将这四人关押到刑部大牢,待本官禀明圣上后,再做安排。”
“是。”
余潮生带了四个罪官回京的事,一夜间就传遍了整个盛京。
当夜,余潮生登门拜访自己的恩师徐毖。师生二人促膝长谈,一夜未眠。
第二日,余潮生便写了一封折子送了上去。所有官员的折子都要先经过勤政殿的审批,才能送到皇帝面前。如今负责查阅二品官员奏折的人是右丞耿少云。耿少云并不属于徐党,也不是王党,他是皇帝的心腹。
拿着余潮生的奏折,耿相心中犯难,左右踌躇。
最终,他还是将折子递了上去,送到皇帝桌案前。
赵辅算是个明君,每日勤政殿送上来的要紧的奏折,他都会第一时间翻阅。如今他打开这奏折后,眉毛动了动,神色飘忽不定。
余潮生的奏折上写的是,王霄、梅胜泽等幽州官员行踪诡谲,似有暗动。
这四人如何行踪诡谲,有什么暗动,皇帝当然是知道的。这四人都是苏温允和唐慎亲手安插在辽国、幽州,要去谋辽的密探!
赵辅将这折子放在桌上,也不说召见余潮生告诉他实情,也不下旨让他放了这四人。皇帝琢磨许久,他总觉得余宪之不像是个为了这点小事,就兴师动众将四人朝廷命官绑到盛京,还押入刑部大牢的人。
“是有什么后手呢?”
余潮生此人,如他的恩师徐毖一样,行事向来缜密,不求狠快,但求不留遗患。
他并没有直接上书禀奏皇帝,说这四人和尚书右仆射兼银引司指挥使王溱来往密切,因为他还要观察,皇帝对此到底知道多少。
赵辅看了他的奏折后,早朝时并没有多说一字,仿佛没看见过那封奏折一样。
余潮生立即明白:这事皇帝是知情的!
那皇帝到底知道多少?难道说,王溱与这四人的来往,王溱在西北和辽国的部署,都有皇帝的授意?
左相府中,余潮生思虑再三,道:“学生觉得,王子丰不应当掺和在此事中。圣上对王子丰信任有加,但圣上生性多疑,不喜大臣大权独断。先生您不必说,您向来不喜揽事上身,您向来教导宪之,为官需衡量有度。而前任左相纪翁集,纪相算是大权在握,但他也从未做到过如今王子丰这样的手段。学生以为,纪相所为,便是圣上所能容忍的极限了,而王子丰此刻已经越了界限。”
徐毖微微一笑,喝了口茶,道:“不错。既然如此,你打算如何去做?”
余潮生想了想:“既然要与王子丰为敌,不若做得更果决些,若不一击致命,待王子丰卷土再来,就是后患无穷。学生打算先审讯那四人,务必在圣上面前好好参王子丰一本,让他无法翻身。”
余潮生的举止瞒得住许多人,却瞒不住右相王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