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玄明此言一出,皇帝便勃然大怒。他站起身怒道:“你做梦!”
尽管都是亲生子,但相比于身世复杂、需要人忌惮的离枝,乖巧可爱、由皇帝亲自抚养长大的长宁才更是皇帝的掌上明珠。风风光光送她远嫁,皇帝尚且不满,更遑论如今玄明还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她带回去。
玄明轻快地拍拍手,道:“陛下爱女之心天地可鉴,只不过陛下,玄明不过小小河神,您驳斥我的提议,也便罢了,我也无从说理。只是将来您死了,是成神成仙入轮回,还是见了阎王下地狱,这都看您今时今日的决定了。”
玄明这倒也不全是在威胁皇帝。天地阴阳,平衡为上,天上的神仙,人间的皇帝,世上的精怪,如今已很难完全划清界限,更不会像从前一般井水不犯河水。万事万物互相制衡,在人间说一不二的皇帝当然也要惧怕身后事的不体面。
皇帝面色忽而青忽而白,末了他问玄明:“那你可会让阿宁醒来?”
“公主要随本神回去,那是自然。”玄明颔首,彬彬有礼地道。
皇帝叹了口气,说:“你先让朕去看看他。”
那个他自然不会是指公主,而是离枝。玄明点头应允,说:“陛下可随时驾临景泰殿。”
下午的日头好,离枝睡了午觉醒来,便坐在景泰殿的院子里晒太阳,晒着晒着又觉得昏昏欲睡起来。他最近总是很疲倦,大约是宫中日子实在漫长又无聊,他一个人也不能找出什么乐子来了。
听闻皇帝来了,离枝惊得从椅子上蹦起来,他手足无措,不知如何行礼,只能草草拜了一拜,道:“离枝见过陛下。”
皇帝倒也不追究他的草率,只沉声道:“你叫离枝吗?谁给你取的名字?”
离枝心头紧张起来,他总不好在陛下面前说是青楼的老鸨取的,可偏偏又不会撒谎,张口结舌了好半晌也没答出个所以然来。好在陛下并不十分在意这一点,只道:“抬起头来说话吧,殿里服侍的人呢?再去搬一把椅子来。”
离枝瞪大眼睛,原以为皇帝是来看玄明的,毕竟玄明才是河神。怎么现在瞧着是要同自己在景泰殿的院子里说起话来了。他尚在怔愣着,下人就已经把椅子搬了过来,皇帝道:“坐吧。”
离枝不懂宫里的规矩,照理说他该向皇帝先行礼叩谢再坐的,可皇帝叫他坐,他便傻傻地坐下了。
皇帝瞧着他的脸,这是他第一次仔细打量这个隐在玄明身后的孩子。第一眼看到,皇帝便震惊了。他长得跟贵妃实在很像,比起娇生惯养的长宁,离枝与贵妃无论是样貌还是气质,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他用纯真而茫然的眼神望向皇帝,这样的长时间注视极其不合规矩,身边的下人忍不住低声提醒他,说:“公子,不可如此。”
离枝如梦初醒,慌忙低下头,他紧张的时候手指就会绞着衣带。皇帝见他又低头不说话,便问他:“你觉得宫里好吗?”
离枝自然是觉得不好的,可是当着皇帝的面,他不敢说,只能点头,干巴巴道:“好。”
“那你想待在宫里吗?”皇帝问。
离枝睁大眼睛望向皇帝,似乎不能明白他说的这话是什么意思。可皇帝一直看着他,似乎一定要等到他的答案,离枝手里的衣带快被他缠得皱了,最终他才低声道:“这要听凭河神的决定。”
皇帝闻言,怆然起身,他似乎十分伤心惊惧,但最终按捺住自己的心绪,说:“好,好,听河神的意思吧。”
离枝觉得皇帝走的时候怒气冲冲的,他有些惧怕皇帝一怒之下会做出什么事,于是一直惶惶不安地等着玄明回来。
玄明很快就回来了,他像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似的问离枝:“怎么回事,脸色这么差?”
离枝便如实地将下午的事情对玄明说了,玄明假做震惊,道:“留在宫中做什么?被吓着了吗?夫君来为你瞧瞧病。”
离枝以为他又要同他嬉闹,没成想玄明真的拉过他的手腕要为他把脉。他将离枝抱在自己腿上,离枝贴着他的胸口,玄明说话时的震动让离枝浑身都有股战栗的酥麻。
“小娘子面色苍白,让夫君来瞧瞧,是不是得让夫君好好补补。”
离枝羞得话也说不出来,但他很快就发现玄明也不说话了,离枝扭头去看玄明,发现他目光深沉,面色不辨喜怒。
离枝有点害怕,低声嗫喏道:“夫君,怎么了吗?”
玄明眉头骤然一颤,像是抖落了方才的阴郁,他粲然一笑,竟是离枝从未见过的爽朗潇洒。他对离枝说:“没什么,夫君逗你的,我哪里会诊病。”
离枝得知自己又被他戏耍了一回,恼怒极了,从他膝头跳下来,道:“夫君总是戏弄我。”
他生起气来便开始闹脾气,头也不回地朝殿内走,大约滚进床褥里,等着玄明来将他抱出来哄一哄。
而玄明还怔愣在原地,他指尖还存留着方才的触感,离枝的脉象往来流利,似乎有玉珠在指尖滚过,那分明是喜脉的脉象。
第16章
离枝这几日仍日日都去探望公主,黑黢黢的药也是他一小口一小口尝着,直到温度适宜了,才喂到公主口中。
但这一天离枝喂药的时候显然十分不舒服,他浑身都像是脱力了一般,汗珠滚落下来,滴进碗里,他手一抖,竟是连碗也端不住了。
离枝慌忙将碗放下,殿内服侍的人接过药碗,又扶着他,问要不要送他回殿内。离枝摆了摆手,感觉自己还能走动,便拒绝了常宁殿的人要送他回去的好意。
只是离枝太过高看自己的体力,常宁殿与景泰殿不过百步之遥,可他坚持着走到景泰殿,遥遥看见宫门,便扶着宫墙栽倒在地上。
正午的日头晒得他头昏眼花,腹中更是剧痛不止,他张大嘴想要呼吸,却仍然喘不上起来,没一会儿就失去了意识,昏倒在地上。
等他再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景泰殿的床榻之上了,殿内有浓重的血腥味和熬过药的苦味,玄明靠在床头,见他醒来,一把握住他的手,说:“你醒了,想喝点水吗?”
离枝虚弱地点了点头,玄明便用汤匙将温水一点一点送入他的口中。离枝喝了水,有了些力气,问玄明道:“我怎么了?我好痛啊。”
玄明楞了一下,哀痛不已的模样,他将水放在一旁,沉默了几次才对离枝说:“你有孕了,只是我们都不知道。先前你去公主殿里探望,给她喂的药里有几味极易滑胎的药材,所以时间一长,孩子就没了。”
玄明说的话离枝好像一个字也没听懂,他尚且没能反应过来自己承受了丧子之痛,只茫然地问他:“怎么会呢?我不是男子吗?男子怎么会有孕呢?”
玄明痛苦地皱起眉头,哑声道:“我也不知道。只是孩子真的没有了,我在宫门前将你抱回来,离枝,你流了好多的血。”
离枝的眼睛很大,其实他并不很能理解玄明在说什么,沉痛的打击骤然降临,他的意识懵懂,只觉得心中剧痛不已,空洞的眼里滚出大滴泪珠,像南海鲛人稀世珍奇的珍珠。
玄明见过许多人落泪,也让许多人落泪过,但从未有任何一刻像现在这样,心中居然有一些悔恨痛苦的感受,他的胸腔也跟着闷声作痛,像是被剜掉了很重要的一块。
离枝精力不济,又情绪波动得厉害,很快便睡了过去。玄明在床边看了他一会儿,一起身,就有下人通传,说:“河神大人,陛下来了,等您过去呢。”
皇帝也已经听说景泰殿内的事情,离枝在宫门外晕倒,被抱进殿内以后留在宫墙脚下的暗色鲜血连清水都洗刷不掉。之后急召太医传出的结果更令人震惊:男子有孕,闻之哗然。
反倒是一直对景泰殿不闻不问的皇帝听说以后,先是愤恨恼怒地砸了勤政殿的一应物件,而后又传令下去,凡是对景泰殿的事情嚼舌根的宫人,全都拖出去乱棍打死了事。
宫里一连打死了两三个人,对景泰殿的议论才停了下来,只可惜一日之间宫里不仅失了个孩子,还死了几个人,血腥之气极重,连空气里都是压抑的腥涩。
皇帝见到玄明,开门见山地说:“是你做的。”他确认无疑,说:“朕让太医验过了,先前的药里药效不足十分之一,只在这几日被人加大药量,甚至还有些别的药效更猛烈的药物,是有人刻意而为。”
玄明一改方才在离枝面前的痛苦伤心,平静地说:“陛下,这不怪我。离枝不是我命定的妻子,即便生下我的孩子,也会酿成灾祸,我不过及时阻止罢了。”
他又忍不住露出森然笑意:“不过陛下这样愤怒的瞧着我做什么,难道此刻又做了慈父,心疼起在史书上早就死了的四皇子吗?陛下,论起残忍,咱们翁婿二人不相上下,倒也无需这样恨我。”
殿内安静了好一会儿,皇帝一直盯着玄明,玄明却不为所动。直到皇帝冷哼一声,说:“愚蠢。”
“朕对四皇子的确残忍,但毕竟是他的父亲,听了钦天监的说法后,朕曾经一度想过补救,钦天监说过可以改命格生辰,所以朕把长宁和四皇子的生辰换了。”皇帝在暗沉沉的殿内缓慢地说。
“你说什么?”玄明骤然转身。
皇帝并不理会他的惊慌,只继续平静地说:“但换过以后,依然压不住他的命格,无奈之下朕命人将他送走,自生自灭。他怀里夹着的那张八字,生辰其实是长宁的生辰,而长宁的八字,自然也就是他的八字,否则你以为,为何找不到替代长宁的那个人,朕为何会换一个再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