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晓尝了一口,连忙道:“喝得惯,喝得惯!”
离枝噗嗤一声便笑了,他眼睛弯着,忍俊不禁的模样,笑盈盈道:“你自小锦衣玉食,一定觉得这茶又苦又涩,连我都喝不惯呢。”
白晓悻悻地放下茶盏,不好意思地嘟囔道:“我还以为人间都是这样的。”
他没来过人间,看什么都觉得新奇古怪,喝茶时闹出的笑话很快就被抛之脑后,离枝换了身干净衣裳,对白晓说:“快到饭点了,我带你出去吃饭吧。”
白晓兴致勃勃地跟着他出门,叶城街道宽阔,街上人来人往,摩肩接踵,小商贩沿街叫卖,各类手工小玩意儿让人目不暇接。白晓什么都没见过,自然新鲜得紧,两人边走边看,他有喜欢的,离枝便给他买,于是尚未到饭馆,白晓就已经揣了满兜的玩具。
待到在饭馆里坐下了,白晓将一路买来的小玩意儿都摆在桌子上,摆弄着说:“夫人,这些贵吗?你是不是要花不少钱?”
离枝摇了摇头,说:“不贵。这些街上卖的东西都很便宜的。”
白晓又问:“那你怎么有钱的,人间赚钱难吗?”
离枝笑起来,反问他:“那天宫需要钱吗?”
白晓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说:“不需要,天宫里的人都各司其职,各有所长,再者说了,还有人间源源不断上贡那么多金钱贡品呢。”
离枝点了点头,说:“那我的钱,大约也是人间上贡给天宫的吧。”他叹了口气,目光移至窗外,说:“是你父亲偷偷塞给我的。我到了人间才发现。”
第46章
日子总是不紧不慢地过着,白晓常来找离枝,有时还要在离枝这里耍赖住下。若非他在天宫有课业,恐怕日日都要赖在离枝这里。
离枝喜欢白晓来,但也担心他花了太多时间精力在自己这里,耽误了他的学业,于是每日都哄着他快些回去。
白晓活泼贪玩,不多时,离枝院子里的帮佣下人就都与他熟悉了,常常帮着白晓一起同离枝说好话,离枝对着白晓总是心软,于是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白晓留在离枝身边的时间就越发长了。
白晓和玄明很像,但又能很明显地感觉出他们是两种人,玄明只是一味地硬,白晓却有他的柔软,既因为他年纪尚小,也因为他有浮夕的血脉。
离枝看着白晓,也会想起前世的事情来,他觉得像白晓这样就很好,不会像他这么怯懦,也不会像玄明那么蛮横冲动。
白晓消息灵通,来找离枝的时候总是跟他讲许多天宫里听说的人间奇闻,他如同说书一般,讲得有鼻子有眼睛,让离枝这里热闹非凡。
这一日白晓又来了,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雨,离枝在书房里习字,紧挨着窗边,湿润的水汽在屋内仿佛也能感受得到。白晓便在一旁热热闹闹同他聊天:“夫人,我同你说,这几日天宫里真是热闹得紧。”
离枝连头也不抬,只笑着道:“又发生何事了?我听你乐得牙都要飞了。”
“是月老大人的事呢。”白晓换了个姿势,道:“前段时间人间的公主修了座月老庙,既是求姻缘,也不是求姻缘,若是求姻缘,得找月老才行,她倒也不是没找月老,只是她居然求的是月老本人。”
离枝想到在皇宫里的事情,笔尖微微一顿,笑道:“是吗?那后来呢?”
“别提了,月老拉姻缘那日,恰好几家神仙闲来无事,都在他宫里闲坐,这公主的念叨就不仅落在月老耳中,几位神仙全都听见了,现下天宫里沸沸扬扬,都在打趣月老。”
离枝也勾起嘴角笑了笑,问白晓:“那月老呢?月老是何反应?”
“他还能有什么反应,几日未曾见人了,大约是羞得。”白晓咯咯直乐,眼睛弯着,很是可爱。
离枝又问他:“月老人也倜傥英俊,为何多年来只为旁人牵姻缘,从没有自己的姻缘线?”
白晓的笑停了,他皱着眉头回想了一会儿,不甚确定地说:“我隐约记得诸神通史中讲过,月老不能动凡心,否则牵姻缘之时就会注入自己的私心杂念,若是动了凡心,那就只能换新的人来接替月老的位置。”
他说到这里,长长地惊叹一声,道:“月老是天宫中声名远播的美男子,收到的求爱数不胜数,从未有既羞且愧不见人的时候,那他现在不见人了,岂非……”
离枝放下笔,走到白晓身旁,摸摸他的头,道:“准备一份贺礼吧,将我的那份也一并备上。”
白晓冲他挤挤眼睛,道:“夫人放心,这事我一定办得好。”
天宫之中有与人间不同的地方,有许多事却也与人间一样,人情往来必不可少,白晓无父亦无母,长到如今,离枝即便想要与他培养感情,也不知该从何做起。在这些事上提点他,总是出于一种补偿。
但离枝心头也是感伤的,他想起玄明说的话,原来他也是人间的皇帝的孩子,可与公主的境遇,却千差万别。
这一年的雨水格外多,淅淅沥沥的绵绵细雨总也不见停,离枝忧心忡忡地托腮望着窗外,道:“再这样下雨,就要成灾了。”
白晓同他坐在一起,稚嫩的脸上也有忧色:“天宫也是没有法子,现在并不是叶城降水的时节,可雨水却总不见停,雨神同天帝商议了好几回,竟也没有让雨停下来的法子。”
白晓望着离枝,离枝也缓缓地望向白晓。他心中已经隐约明白,这场雨不停,是因为有本不该属于这里的人出现在这里,那人会是谁呢?总不能是尊贵的白晓。那就只能是他。
他不该出现在这里,因此缠绵的阴雨一直跟着他,前路就像被阴雨笼罩的时节一般,一片迷蒙阴沉,离枝的心突突坠了下去。
离枝不知道这是上天在指引他去往何处,总不能是继续回到玄明身旁吧。离枝恨玄明吗,好像已经没有那么恨他了,他只是茫然,这些事并非玄明一人之过,时间一长,他就也不能将怨恨全数堆在玄明的身上。
整个春日夏日都是在绵绵阴雨中度过的,偶有放晴,全城的人都会雀跃欢呼,离枝瞧着他们的模样,心中总是难过。
他不能再在叶城待着了,离枝心里很清楚。叶城城郊的土地里,已经是六月时节了,麦田里的麦子还不足膝盖高,雨若是再这么下下去,只怕农民会颗粒无收。
雨不够大,业河水位也并没有涨太多,不成灾,朝廷便不会减租拨款赈灾,真正受苦的只有城中百姓。
于是白晓下一次来的时候,就看到了已经将家中收拾妥当的离枝。离枝冲他招手,说:“白晓,你过来。”
白晓并不动,他站在门前,委屈又伤心:“夫人要走了吗?不再见我了?好端端的,为何要走?”
离枝心下酸涩,长叹一声,说:“并不是好端端的。白晓,我若再不走,这雨就永不会停,这雨不停,你让城中百姓怎么活?你我可以锦衣玉食,那他们呢?他们家家户户老老少少的生计怎么办?”
白晓嗫喏,良久又问:“那你要去哪里?”
离枝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两人僵持沉默,雨势好像变大了,多日来的细雨终于变成豆大的雨点噼啪落下,砸在房檐屋顶的瓦片上,是清脆的声响。
白晓的眼泪也像雨滴一样噼啪落下,他委屈地哭着说:“可我不想你走。”
离枝也在心中长叹,他怎么能抛弃白晓两次呢,于是心里越发酸涩起来。雨势更大了,离枝顾不上这些,先将执拗地站在门前的白晓拉进屋子里,替他擦干脸上的水珠。
离枝无奈地说:“都说你是大孩子了,怎么还在这样的事情上使性子耍脾气,我只是离开叶城,你又不是再也见不到我了。”
“我只是觉得伤心。夫人,你什么也没有做错,我也没有做错什么,那我们为什么总是要分开,为什么正常地生活是这么难?”
离枝无法回答白晓的问题,他陷入艰难的沉默之中,天空霹雳降下惊雷,是暴雨将至的前兆。
这场雨来得迅猛,缠绵几个月的雨水没有冲垮叶城,但这座平静的小城却在这一夜被肆虐的洪水席卷,自城郊破败的茅草屋开始,一直到城内雕梁画栋的亭台楼阁,雨水淹没了整座叶城,包括离枝和白晓的小小院落。
滔天的洪水不知从何而来,只是一夜的大雨无论如何也到不了这样的程度,被洪水卷走,如同一叶扁舟在水面浮沉的时候,离枝甚至觉得,这是那几个月积攒的暴雨,今夜通通涌入了这座小城。
排水渠里的洪水如同奔涌的江河,堤坝摇摇欲坠,很快就要被冲毁,离枝四处搜寻白晓,洪水来得迅猛急促,在被洪水卷走前的一瞬间,离枝出于本能将白晓推到光滑的桌面上,在漫天洪水里,这就是求生的浮木。
呛了许多水,离枝终于看到白晓身披盔甲远远站在半空中的模样,他在心里苦笑,白晓是神仙,他怎么会死呢?但是看见他毫发无损,离枝依然在心里长舒一口气。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白晓方才问得很对,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求生的意志变得很浅薄,离枝想,不如就此算了吧,他短暂的一生有过太多失落,他更不愿意因自己的原因,拉上叶城全城的百姓陪葬。
“若是我死了,一切都会好的吧。”闭上眼睛前,离枝这样想着。
玄明在业河的宫中就已经觉察到了汹涌不平的河水,这是大灾的征兆,他心中霎时涌出许多极其不妙的念头,首当其冲的就是离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