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琅没反应过来,看她行礼后皱了眉,奇怪道:“你这是做什么?你不开心吗?”
“开心。”宋致颔首,莞尔一笑,“大王是我的至交好友,能够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做到了我一直想做的事,我如何不开心?”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楚琅念了一遍,只觉得浑身畅快,心中热血滚烫,不由抚掌笑道,“好!当为这个大志向浮一大白!”
宋致却道:“我有一句话想对大王说。”
楚琅问道:“什么话?”
“大王年轻,今年才十九,当知道来日方长。有些事不可急切,要循序渐进才好。”
楚琅脸上的笑渐渐收起,他凝神打量着宋致,皱眉道:“什么意思?”
宋致目光落在舆图上,怅然道:“大王三世而使百姓安居乐业,心中岂能没有大志向?先到荆州,再入扬州,接下来是交州吧?”
楚琅脸色未变,坦然地迎着她的目光,炯炯有神。
“不想称帝的人,就该自污,而不是大肆积累贤名。你已经位极人臣了,再向上能怎么上?大王想坐那个位置,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楚琅沉默地望着她,嗫嚅了一下唇,便闭上眼睛没有出声。
宋致拉着他,把他带到承德殿主位上,把他按在位置上,楚琅深吸一口气,看着底下空荡荡的大殿,心里仿佛也腾空了。
“这是你的位置,你坐在这个地方,长沙国听你号令。可是你还没有站住脚,随时有人会把你拉起来,扯下去,指着你的鼻子骂你是乱臣贼子。”宋致面色不改,缓声道,“和你相处快一年了,我不想看到你有这个下场。”
楚琅抬头看她,露出希冀的目光恳切道:“我没有这种想法。我只是想强大起来,不想时时刻刻活在陛下的屠刀下。国相盯着我,张叔阙也看着我,还有无数人拦着我,我不会做到那个地步的。”
宋致叹了口气,转身背对着他,不忍道:“你不想吗?君临天下,呼风唤雨。”
“我……”楚琅张了张口,颓然低下头,“我想。”
宋致淡淡笑道:“没有人不想。所以我劝你不要太着急,天下还没有乱得彻底,你现在站出来只会被群起而攻。”她回头觑他脸色,“大王,你是个明主,是不是个明君我不知道。但我希望你会是。还有,你对世家太过依赖,沈家本来已经如日中天,你的屈服是火上浇油,如果有一天他们膨胀到你无法收拾,你可以让张贺去处置。他会很好地收拾掉沈家。不过,收拾之前,你要让他们猖狂起来,好收集罪名,名正言顺。有句话叫,要使其灭亡,必使其疯狂。”
身后的人静默不答,脸上黯然神伤。
宋致回头,把他送的那枚令牌从腰间解下来,放到他面前的书案,笑笑道:“这是你给我的荣宠,谢谢你。我要回洛阳了,这个,也就用不着了。”
楚琅盯着令牌,那是他亲手做的,花费了心思。他咬牙抬头,看着去意已决的宋致,喉咙像堵着似的,憋出一句话来:“你就这么笃定,我会放你走?”
宋致扑哧一笑,摇了摇头:“大王说什么傻话,你把我留下来能怎样?你以为我是你三千后宫里面的那些庸脂俗粉吗?而且你真这么做,就不是你了啊。”
楚琅怔怔不语。
宋致笑了笑,张开双手对他道:“来,给你一个安慰的拥抱。”
楚琅站起身,面无表情地走到宋致面前,看着比他矮一分的宋致,喉头滚动,缓缓张开手,低身和宋致轻轻拥抱了一下。
宋致正要退出他的怀抱,却听见耳畔楚琅低声道:“阿致,如果你过得不好,我会跟姑姑拼命的。”
宋致一愣,楚琅却放开了她,转身挥了挥手,平静地道:“趁我还没有改变主意之前,快走。”
宋致回过神来,停顿了一秒,扭头毫不留恋地快步出了门。当门关上的那一刹那,楚琅转过身来,面无表情的脸上忽然落了一滴眼泪,他抬手擦干净,却忍不住抽搐了脸颊,扶着书案缓缓坐在宋致亲手设计的椅子上,埋头沉默。
等了一炷香,他猛然起身,追着宋致出去,可是打开门后,再没有宋致的身影。冯马吓了一跳,急忙问道:“大王怎么了?”
楚琅喘着气,平复了一下心情,摇摇头什么也没说,退了回去,关上了大门。
第94章 再次遇刺
宋致进宫之后回来, 顾不上天亮没有, 赶紧叫上明安和所有宫女, 连夜把钱财等重要物品搬上车, 在天刚亮的时候就迫不及待地跑路了,都来不及跟张贺道别。
天空还依稀挂着几颗星, 闪烁着,东方有微白, 再过一会儿太阳就要跃出来了。一行人四五辆车护送着宋致出了城, 路上已经有几个人挑着扁担往城里去了。宋致坐在车里, 心里算计着时间,应该不至于让楚琅赶上来。
探出头去看了一眼, 明安骑着马和白衣令丁肆、丁伍几个人簇拥着她的车, 一左一右一前护着,决然不会出什么岔子,她这才安下心来。远离了城后, 宋致吩咐车马慢行,一路上频频回望。
走了一段路, 明安忍不住问了一句:“小姐这是等谁?”
宋致一愣, 缩了回去, 躲在车里,闷声道:“没有等谁。”
到河边的时候,宋致下了车,遣散了宫人,拉着明安到一旁道:“我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太对劲。你有没有觉得, 最近一直有人跟着我们?”
明安被她说得寒毛直竖,想了想,没察觉出来,只能小心翼翼试探道:“小姐是察觉到了什么?”
宋致回头望着来路,又看看停在河边的船只,一咬牙,招来丁伍,拿着白衣令的令牌道:“你去看看,是不是有人跟来。”
丁伍领命,正要去。宋致有拉住了他,沉吟半晌道:“我想起来了,钟楼那宫人究竟是谁杀的还没有查清楚,血衣与凶器也被叔阙收了起来。公主曾经说过,这宫人与先皇后有些渊源,定然不会轻易就这么过去。你快去提醒叔阙,既然宫人与皇长子可能有关,那就查一查皇长子在宫中有没有接触过其他人,除了大王之外。”
丁肆在一旁听了,面色一紧,犹豫了一番,还是告诉了宋致:“宫人身上的药囊已经查出来了,是出自沈家。沈家的药房都会用这种药囊,长沙王之所以定罪,也是因为这个缘由。公主怀疑沈家与皇长子勾结,长沙王也是知情的……”
宋致脸色一变,大惊失色道:“你说大王也参与了?他,他是想扶持皇长子,好瓜分天下南北而治吗?”
丁肆低下头,偷偷地觑着宋致的表情,连忙道:“张廷尉正,也是知道这件事的。”
张贺也知道长沙王要扶持皇长子,还是张贺也知道真相也许是沈家早归顺了皇长子?天子与楚和还真是敢!用长沙国做实验田来推行变法,如果长沙王真扛不住了,那他们就直接把长沙王扔掉,如果侥幸成功了,天子顺理成章主持变法,把得出的结果直接拿过来用。
她还以为天子是真心想改变人才渠道来源,开化民智,没想到在全国推广印刷术,是为了政治平衡,变法打击世家。一个宫人的死不过是一个局,她们来长沙国是带着使命而来,恰好有人利用了她和咸宁公主的到来,或者说,是沈家和皇长子利用了她们的到来。沈家想有从龙之功,皇长子想要认祖归宗谋夺皇位,一拍即合。
什么宋蹇父子,不过是上窜下跳假意引人注目的目标,最多也就是给宫人一个牵引线,让宫人之死来得快,卷起风波。左右到沈家就断了线索,沈砚也被迫认下了罪,是不是他都无关紧要,长沙王想压制外戚沈家,沈家被利用,引出了皇长子。
这环环相扣,再想沈家与皇长子倘若有什么关系,那粮价的上涨,沈家逼迫长沙王给沈砚官复原职,皇长子回宫——一环扣着一环。这么大的能量,这么复杂的构造,背后的水漆黑一片深不见底。
她仰头叹了口气,不复方才的紧张,却显得心情异常沉重,转过身对明安道:“罢了,我猜,张叔阙也是公主的人吧?”自嘲地笑了笑。
明安讪讪地点了点头,一五一十地把咸宁公主怎么去招揽张贺的话说了。
原来,之前楚和跟她讲她是被大将军追杀而出洛阳,倒不是什么假话。宋致与张贺在洛阳城的十里亭分别后,张贺回府不久,窦途就在府上跟他谈了一夜。
怎么谈的想想也知道,无非就是天子与咸宁公主很看重张贺需要他效力。天子决定交给张贺一件大事,让张贺配合咸宁公主。
至于天子有没有说过这样的话自然是不重要。
正平四年十一月十九日。
“不知公主要贺做什么?”
“很简单,只要你去投靠大将军就可以了。”
“投靠大将军?”张贺沉吟半晌,试探道:“用‘间’?”
“不错。大将军对你很是欣赏,虽然你利用了他,不过他倒喜欢你这几分聪明。”
“公主不怕我反间么?”
窦途笑吟吟地摇摇头:“杀你,易如反掌。你初入官场,不晓得宗室杀人连刀都不需用。敢用你,就不怕你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