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余度咬牙,重重地点头。
得到肯定的楚琅面如死灰。
白柳不明所以,奇怪道:“旧年,发生了何事?”
“长沙国太后……薨了。”
白柳大吃一惊,连忙问:“什么时候的事?沈太后她怎么……”
余度叹了口气,摇摇头道:“太后本来身体就不好,大王出征这些时日,一直在甘露殿为大王祈祷。后来劳累过度,也就……唉,郡主哭得跟泪人儿似的。眼下大王出征,也当班师回朝,主持大事啊。”
楚琅是个极为孝顺的孩子,太后和他感情深厚,这突如其来的噩耗,让楚琅一时之间无法接受。
他颓然坐在座位上,眼睛已然红了。白柳和余度相视一眼,纷纷告退。
出了军帐,才惊觉外面寒气逼人,已然到了冬季。
风一吹来,余度紧了紧身上单薄的衣服。白柳从刚才就沉郁着脸,被冷风一吹,禁不住仰头叹息:“为何偏偏是在这个时候?大王班师回朝,可就前功尽弃了啊!”
两人并肩走了一段,都陷入了沉默。脚步踩在败落的树叶上,沙沙作响。周围的甲胄之士持着刀矛走过,满脸的喜色,为即将剿灭反贼能够回家团聚而喜不自胜。
“旧年,你觉得,我们能完成公主所托吗?”
灰色的大氅随着步伐摇曳,步伐沉重而不停。余度把手交叠放在腹前,睨了白柳一眼,沉声道:“正平元年,公主送了我一场富贵前程,她说我是早晚会有青云直上的机会,不过是提前让我为人知罢了。度不才,这身文武艺,算是卖给了公主。这么些年,不说你我人前比人尊贵,就是人后,公主待你我也如心腹。的确,我所欲者,就是一个明主。可固然大王是个明主,可在我心里,还是随侍公主比较得意。”
“是的。”白柳想起过往,忍不住轻声笑了,“能跟随公主这样的人,是我荣幸。我本是一介寒门士子,公主肯看重我,我已是满足。说句不敬的话,我是看着公主长大的,公主心里所想,我也能猜到一二。”他苦笑道,“我原本以为,我在宦海沉浮,永无出头之日,可公主拉了我一把。我以为将会一生为公主效犬马之劳,可公主却让我领兵,到了大王身边。公主是希望我们成为从龙之臣啊!”
“是啊。”余度眯着眼睛,拈着胡须笑了,“从龙之臣,此龙,非彼龙。可我倒羡慕起了窦录事,他往常轻浮浪荡,不拘世俗,所以公主才没有把他也调来吧?”
白柳又叹了口气:“我本最不屑他,可到头,不料他却真做到了我们做不到的事。”
“算了,说再多也无用。”余度沉吟半晌,抖了抖身上的衣袍,一扫颓靡,朗声道,“大王必然会回长沙,接下来的仗,多是要托付给你和沈将军的。”
“沈砚已升右将军,只怕天下平定,他会功高震主。赏无可赏,为之奈何?大王对沈家,可是忌惮得很呐。”
余度讥笑道:“要怪就怪沈家贪得无厌,想学王莽。”
“呵呵。”白柳无奈道,“他们太心急了。大王岂是好相与的?”
余度认可地点了点头。
校尉上前拦住两人,行礼道:“白将军、余军师,有八百里急报!”遂从身上拿出一封火漆封住的信,递了过去。
白柳接了过来,和余度一边踏进自己的帐篷,一边拆开信件。他飞快地扫了两眼,把信交给余度,面色惊疑不定道:“太子败了?”
余度看完信件,也是满满的不可思议:“这是什么情况?大将军这么快就击败了太子和宋许?不可能!”
但是,事实的确如此。
宋许和楚倏联手本来确实差一点就称帝为皇了。然而楚倏错不该杀掉了梁赴、楚攸和皇后,更错不该让玉玺被偷走。世家虽然有力量控制文官和地方兵力,可是在皇宫势力薄弱,加之楚修和范侯等五个常侍在宫中生活多年、大将军又带着心腹人马、李避的用计设谋、楚倏残忍杀害嫡亲的不孝不仁之名,导致在楚修占了正义的情况下,范侯五常侍与李避联合献策,大将军亲自带兵冲击,而宋许和楚倏天时地利人和都丧失了,此消彼长,最终楚修把楚倏赶出了皇宫。
楚倏被宋许护着,奔走出京。而楚修立刻下令,命人捉拿宋许,命大将军护卫皇宫与洛阳。这个命令是不是出自楚修的手无人得知,但是楚倏在逃出洛阳之后,高举大旗卷土重来,依靠世家疯狂向洛阳进军,这让还没有好好休息的楚修狼狈抵挡。
两个都自称正统,两个都指责对方是杀害手足与皇后的凶手。北地最大势力的反贼也来凑热闹,打着支持正统的旗号,席卷而来,一路直奔洛阳。
这些消息实在太令人措手不及了。这和原本的预期相差太远,至少白柳和余度都没有料到,北地反贼奔向洛阳——让他们揪心的是,咸宁公主和宋致都在颖川,就在洛阳不远。
眼下果然是多事之秋,长沙国太后薨了,北地反贼杀入中原,洛阳龙虎斗,西蜀战事进程缓慢……这一件件的事情,太不顺心了!
第103章 问心无愧
楚和在檐下站了不知道许久。
她怔怔地望着树枝上摇摇欲坠的一片叶子, 那叶子发黄, 几乎要掉下来, 她看得出神, 连宋致在她身后站了很久,她都没察觉到。
宋致知道她有心事。
从宋致墓回来, 这些天就一直是这副样子。有时候会望着庭前的树枝发呆,有时候听着战事和白衣令回复的消息也能走神, 甚至少了和她亲近。
即使是相拥, 宋致也能感觉得到楚和的心不在焉。
也许, 她的心事要追溯到更早的时间,并不只是这次去宋放墓回来才这样。不过是以前掩饰得好, 现在掩饰不住了而已。
宋致感觉得到, 楚和的心事,和她有关。那天去了墓中,什么都没有发现。宋致除了看见一样的碑文和宋放的棺椁之外, 什么也没找到。空荡荡的,好像真的什么都不存在。
她蹙着眉, 把手伸进袖子里, 摸到了楚和送给她的印章。
永以为好。
方寸小印上的四个字, 从指尖流进她的心底,苦涩中带着一丝丝的甜。
宋致没等到楚和回神,她走到楚和身边,两人并肩而立,仰着脸看向那片树叶。
“你在想什么?”
楚和回过神来, 转过头看她,眸光闪了闪。她沉吟不语,又回头去看叶子,直到一阵风吹来,把叶子吹落枝头,缓缓打着旋儿落到地上,悄然无声。
她逸出叹息来:“落叶归根,落叶归根呐。”
宋致沉默了片刻,笑了笑道:“颖川太守来请你去点兵,贼人都快打到家门口了,你也不急,你倒忽然太了兴致谈起人生玄学了。”
楚和再次回头,定定地看她:“到哪里了?”
“渡河了。”
“哦。”
她应了一声,没了下文。
宋致皱了皱眉,轻轻推了她一下,奇道:“你是怎么了?非要这么丧气,可不像你的作风。”
楚和唇角弯了弯,眼底有落寞和怅然:“山河破碎,家国不复。十三州烽火,夜夜吹画角。阿致,这里太危险,我没有把握能够力挽狂澜,如何是好?”
“能够力挽狂澜的不是人,是神。”宋致收了取笑,眉间隐藏愁意,但还是笑着道,“而且,我相信你可以做得到,就算做不到,那尽力了,也就问心无愧了。”
“于天下,我可以问心无愧。”楚和垂下眸,掩住眼底的异样光彩,“可于你,我不敢说我尽力了,我可以问心无愧。”
宋致读懂她话里的意思,张开双手把她纳入怀里,轻轻点头道:“我都懂。”
不管楚和做什么,她都能理解。
楚和抬了抬眼皮,眼底浮出笑意,轻声道:“阿致,虽然你无法回去,但是这里就是你我的家,我不会让你有一点危险的。”
宋致靠在她肩头,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半晌,楚和问道:“你告诉我,陈朝……是不是气数已尽了?”
宋致一僵。
楚和感觉到了,笑容渐渐没了。她安抚地拍了拍宋致的肩膀,松开宋致,两人四目相对。她轻声道:“其实,不用说,我知道。我一直不问,是因为我觉得没有那么糟糕。可是现在我能感觉得到,穷途末路的气息。”
她转过身去,侧对宋致,望向天空:“没有千秋万岁的王朝。只是我不想成为亡国之人,我也不忍看到。取而代之,称帝称王,得到的江山未必是完整的盛世。用你的话说,现在的陈朝就是一个烂摊子,先帝夺走了最后一丝气运,纵然我想救,也无法救。”
宋致在楚和身边多年,初见时楚和想摆脱利益关联,脱身宫廷,后来把咸宁势力扩大,多少有掌权待价而沽的意思。如今她彻底清楚,就算她真的能够夺位,那到手的不过是千疮百孔的江山。让长沙王来一步步收拾,还未必可以成功,楚和的计划赶不上王朝衰败的速度。
宋致其实从醒过来的那天就知道,陈朝已经进入了倒计时。可跟她没有什么关系,她一开始只是想活命,后来变成平民,她觉得可以这样过一辈子,但是很快,天子和公主的算计让她明白,她没有机会做平民,做平民只会是死路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