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贽很熟练地把他抱起来,喂他吃药,又带他到寒潭底下。
寒潭底下昏暗潮湿,许观尘躺在石床上,萧贽守在他身边,等着他醒。
这次发病并不厉害,许观尘很快就醒了,发现自己手里还攥着一串念珠,转头又看见萧贽就在身边。
他拿着念珠,想要起身,腿脚一软,却跪在萧贽面前。
萧贽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拉住他的手腕,想把他扶起来。
许观尘抿了抿唇,紧张地眨了眨眼睛,看着他的眼睛,道:“陛下,我看清和殿还没有道士。”
萧贽误会了他的意思,皱起眉头,面色不悦:“你要搬去清和殿住?”
“我是说,陛下好像还缺一个道士。”
“你想说什么?”
“我是说,我就是一个道士。”许观尘反手握住他的手腕,用念珠将他二人的手绕在一起,“陛下,想不想要一个道士?”
——想要,做梦也想要。
不过是一时之间,心有所动。
尚在睡梦之中的许观尘梦见这段,抱着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砸吧砸吧嘴,又傻了吧唧地笑,想不到啊想不到,萧贽这个人看起来挺厉害,结果定情还是我先开的口。
寒潭底下的萧贽把许观尘按在石床上亲。
小成公公执蜡烛进来的时候,许观尘把萧贽推开,然后躺在石床上装睡。
萧贽带他回去,回去时落了初雪,廊外纷纷然。
梦到这里,也就完了。
许观尘半梦半醒,也不知道自己抱着个什么东西,把脸凑过去就蹭了蹭,把那东西抱得更紧,舒服地“哼哼”了两声。
又有一只手伸过来,揉了揉他的脑袋。
许观尘缓了一会儿神,忽然想起昨晚被吊起来挂在梁上,又被钉进棺材里的经历,瞬间就清醒了。
他猛地坐起来,一面揉眼睛,一面问道:“老师的尸首怎么样了?杨寻怎么样了?”
萧贽不答,只问:“你怎么样?”
许观尘眨了眨眼睛,才看清楚,萧贽光着脊背,与他同盖一床被,就躺在他身边。
他方才抱着的那东西,是萧贽;他方才把脸凑过去蹭蹭,让他高兴地直“哼哼”的东西,是萧贽的背。
“我没事。”许观尘干咳两声,“那个、老师他……”
萧贽不理会他,起身披上衣裳,出去找人。
许观尘裹着被子,看着他走出去了,转回目光,却看见榻前放着一串念珠。
这时已是正午,想来是萧贽睡不着,被他抱着又没法脱身,所以数着念珠,念经打发时间?
许观尘只猜对一半,萧贽念经,倒不是为了打发时间,他是为了清心。
小成公公捧着东西来伺候洗漱,许观尘便问他:“老师怎么样了?还有杨寻。”
小成公公环顾四周,确认萧贽暂且不在附近,轻声道:“小公爷昨晚可把陛下给吓坏了,陛下眼睛都红了,谁说话也听不进去。”
“那……”
“把小公爷救出来之后,小公爷就晕了。陛下抱着小公爷回去,要走出何府正门的时候,陛下回头看了一眼,说……”
“说什么?”
“说,杨寻要是喜欢给萧启陪葬,那就成全他。”小成公公愈发低了头,“然后就、把杨寻钉死在他自个儿预备的棺材里,连着何祭酒的尸首,还有整个何府……一起烧了,火到现在还没灭呢。”
许观尘心下一惊,忙问道:“那恩宁侯府?”
恩宁侯府就是杨府,恩宁侯就是杨寻的父亲。
小成公公道:“恩宁侯府,抄家流放。”
许观尘忽然想见前几日除夕朝拜,他看见杨寻扶着恩宁侯,恩宁侯走三步喘口气儿的模样,该是缠绵病榻许久了。
个人有个人的命数。
许观尘叹口气,他自个儿都活不长了,杨寻都想着要拉他一起去给萧启陪葬了,还管别人呢。
他抬眼,却看见小成公公垂首低眉,早已站到了一边去。萧贽站在门前,阴沉沉地瞧着他。
许观尘被他盯得心里发慌,缩了缩脖子,壮着胆子问了一句:“怎么了?”
萧贽道:“起来用膳吃药,换衣裳,带你出去走一趟。”
许观尘应了一声,忙不迭下榻穿鞋。
日头偏斜的时候,马车辚辚,从福宁殿直接驶出宫门。
坐在马车里,萧贽一言不发,许观尘也不敢说话,只是觉得后颈还酸疼,悄悄扭了扭脖子。
不知道马车往哪个方向走,他只觉得四周寂静无声,却隐隐传来热气。
马车夫一勒缰绳,马车的速度渐渐放缓。萧贽一伸手,掀开马车帘子,按着他的脑袋,要他仔仔细细地看。
那原本是何府的所在。
小成公公说,杨寻与何祭酒的尸首,还有一整个何府,被萧贽下令,一把火给烧了,圆了杨寻要给萧启陪葬的心愿。
侍卫在何府四周,挖出一条沟渠,防止这把火蔓延到隔壁人家。但这一条街上的住户,大都因为害怕,或受不得热气与浓烟,暂且避出去了。
何府府邸很大,这把火从昨天晚上开始烧,一直烧到现在,还没结束。
烈火熏黑围墙,烧透屋檐,各处都散落着烧得焦黑的什么东西。
马车也没有靠近,只是停在街口。
萧贽在他耳边,低声问道:“你看清楚了?”
许观尘木然地点点头:“看清楚了。”
萧贽却道:“你没看清楚。”
马车再往前走了一段路,停在何府十步开外。
萧贽再掀开帘子让他看:“你看地上。”
许观尘定睛看去,地面上白雪覆盖,白雪之下,却散落着两三点黑褐色的液滴。
他看清楚了,马车也不再多做停留,掉头回去。
马车里,依旧无话。
又行了一阵,到了定国公府门前。
老管事柴伯忙迎上来,见是宫中的马车,便跪在马车便问安。
许观尘道:“我没事儿,正巧路过,过来看看,不用麻烦,柴伯回去吧。”
这回许观尘自个儿掀开帘子去看,定国公府的围墙边,也泼洒着黑褐色的黏稠液体,柴伯正着人清理。
柴伯见他看过去,便道:“公爷不必担心,再有一阵子,很快就弄干净了。”
许观尘点点头,放下车帘,转头看向萧贽:“陛下还要带我去哪里么?”
马车继续向前,再走了一会儿,隐隐约约听见哭声。
这是恩宁侯府。
许观尘没有掀开帘子去看,只是道:“方才洒在何府和定国公府地上那个……是石脂水么?”
萧贽看向他:“是。”
石脂水产自西北,是可浮在水面上燃烧的奇异液体,近百年来才被开采出来,被当做火油,用作战事。
许观尘从前,也只在书上看到过。
原来那时杨寻……恐怕不仅仅要他给萧启陪葬,还要整个定国公府与何府陪葬。
这把扑不灭的火一旦烧起来,整个金陵城,说不准都要陪着他一同去了。
许观尘手脚冰凉,他到现在才算彻底明白。
马车忽然停下,小成公公通报:“小公爷,有人拦驾。”
外边传来妇人低低的哭泣声:“许哥儿,你与寻儿同窗一场……”
这是杨寻的母亲,恩宁侯夫人。
想来,杨寻并没有把事情告诉她,就连与许观尘绝交的事情,也没有告诉她,所以恩宁侯夫人才会来找他求情。
许观尘红了眼眶,伸出的手却顿了顿。他抬头望望,终是缩回手。喉头哽塞,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恩宁侯夫人还在外边哭诉,许观尘轻咳两声,强撑着道:“伯母,我同杨寻……早已绝交,昨晚他……”
许观尘想了想,还是没有把昨晚的事情告诉她,只道:“您要托人求情,我人微言轻,在陛下面前排不上号儿,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许观尘说完这话,抹抹眼睛,叹了口气,对小成公公道:“把恩宁侯夫人扶回去,回吧。”
马车绕过拦车的恩宁侯夫人离去。
许观尘捂着眼睛,靠在马车壁边,默默发呆。
“你也该明白了。”萧贽摸摸他的头发,亲亲他的手背,算是隔着手掌,吻他的眼睛,蛊惑似的在他耳边道,“这世上,只有我待你最好。”
第30章银辔玉铛
马车行得平稳,许观尘靠在马车里出神。
过了许久,他才反应过来——
这马车怎么一直走,都不带停下的?
他看了一眼萧贽,难不成萧贽那臭毛病又犯了?
所谓萧贽的臭毛病就是,他若坐在马车里,愿意下车就下;不愿意下车,就要马车绕着金陵城走上好几圈。
许观尘再看了他一眼,见他面无表情,便悄悄掀开马车帘子的一角去看。
路边百草枯旧,远处山色尽瘦,是出了城门才会有的景致。
他还没来得及细看,边上飞扬拉着缰绳,骑着马,凑到马车旁边,脑袋都要探进马车里,欢欢喜喜地唤了一声:“观尘哥哥,你好了吗?”
许观尘把他的脑袋推出去,道:“骑马要看路。”
小成公公也知趣,把鼓着腮帮子、正生气的飞扬喊开了。
许观尘只看见前边有裴舅舅和钟遥在,马车就在正中。大几千人的队伍,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变出来的,他坐在马车里,竟只顾着出神,全然不知。
许观尘缓缓放下马车帘子,坐在位置上,借着宽袍大袖掩盖,无聊到撑着手,悄悄晃脚。
他想问问萧贽这是要去哪里,可是见萧贽面色,好像又是不怎么想说话的模样,所以他犹豫了好久,也没有开口。
他自己浑然不觉,犹犹豫豫的时候,明着暗着,看了萧贽好几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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