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督主有病 (杨溯)


  番子们翻身下马,街角的红灯笼照亮他们腰间的雁翎刀,狭长挺直,描金刀镡雕镂着繁复的花纹,华丽又狰狞。司徒谨做了个手势,番子们沉默着散入客栈周围的窄巷,雨声盖住了他们的脚步声,黑夜之中,他们像无声的鬼魅。
  客栈大门和后门都守了看门人,几个番子爬上客栈对面的屋顶,张弩搭箭,利箭呼啸着没入雨幕,瞬息之间,看门人应声倒地。与此同时,两队番子摸到门口,鬼影一般潜入客栈。时间一点点地流逝,客栈里响起骚动,接连亮起火光,有哀嚎声隔着雨幕传来。客栈大门忽然被打开,一个人惊惶地冲出来,很快被一个追出来的番子拖着双脚回了客栈。
  夏侯潋蹙紧眉头,盯着沈玦挺拔的背影。沈玦在他前头,默然不动。
  客栈里的骚动越来越小,沈玦扭过身来看了看他们俩,忽然对夏侯潋扬起一个冰冷的笑容,“对了,忘了告诉你了。燕小北,是我派人杀的。”
  夏侯潋瞳孔紧缩,仿佛有霜毛从骨头缝里长出来,密密麻麻覆盖了脊背。
  一直不怎么说话司徒谨开了口:“这位朱小旗想必就是朱顺子朱干事吧。”
  “什么……你们在说什么?老……老燕,我怎么没听懂?”朱顺子惊恐地看看司徒谨,又看看夏侯潋。
  “你和燕小北逃出掌班府邸的时候就被我们盯住了,所以我们知道你们的身份。你们经验太少了,不该在刺杀完的时候立刻回家,也不该不检查一下有没有被跟踪。”司徒谨道。
  “那老燕,老燕被杀了,是什么意思?”
  “原本是两只蝼蚁罢了,不必我出手碾死。”沈玦的目光冷冷地扫过来,“但那个燕小北伤了我的脸颊,虽只是小伤,也不可饶恕。”
  朱顺子顾不上担忧自己的危险处境,瞠目结舌地望着夏侯潋,道:“所以……所以……”
  “所以,”沈玦看向夏侯潋,“你到底是谁?如此高超的易容术……”沈玦的眼神渐渐变了,仿佛寒冰消融,有什么不一样的东西流露了出来。他凝视着夏侯潋,问道:“夏侯潋,是你吗?”


第58章 雨夜阎罗
  “掌班现如今已不是东厂督主,也不放过夏侯潋么?”夏侯潋垂着眼问。
  沈玦不答,只紧紧追问:“你到底是谁?”
  “小人是云仙楼的小厮,名唤尚二郎。”夏侯潋道,“掌班杀了燕小北,奈何燕小北死在我们花魁阿雏的床上。阿雏对小人有恩,小人不能坐视不理,这才易容成了燕小北。”
  沈玦微微抬手,做了个手势,道:“是与不是,撕下你的面具便知。”
  立刻有两个番子上前,夏侯潋下了马,两个番子四只手,在他脸颊的边缘逡巡,找面具的缝儿。摸不到缝隙,又在他脸上戳来戳去,寻了半天也没有找出个所以然来。
  两个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人闻见夏侯潋身上短短一缕香味儿,隔着雨暗暗地传过来,恍然大悟道:“他没戴面具,用的脂粉!”说着朝夏侯潋脸上抹了一把,伸到鼻尖嗅了嗅,道,“是天香阁的脂粉,我家婆娘就用这个,他家方子特殊,调的脂粉抹在脸上水也冲洗不掉,得用湿布沾油才能卸干净。”
  “那得进客栈,客栈里有茶油。”另一个番子说。
  夏侯潋安安静静垂手站着,沈玦看了他一会儿,道:“你倒是镇静的很。”
  夏侯潋道:“因为我不是。”
  沈玦没再说话。雨下得很大,老槐树的叶子被风雨吹打,噼啪作响,窄巷里漆黑一片,每个人的脸都是模模糊糊的一团黑,夏侯潋仰头望着马上的沈玦,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见他看着自己的方向。没来由的,夏侯潋觉察出他的目光里好像有很深的悲哀。
  客栈里的惨叫声渐渐小了,夏侯潋跟着沈玦他们进了大门。绕过影壁,青砖地都是殷红的血,混着雨水流进沟里,不一会儿洗刷得干干净净。番子们在处理尸体,挖开土,刨出大坑,有名无名的,一具一具扔进去。尸体层叠在里头,头靠着脚,脚并着头,脸上还留着惊骇的表情,定格成一个五官狰狞的面孔。
  店堂已经清理干净了,桌椅拉开,中间只留一张靠山椅,旁边放一张乌漆的茶几。地上跪了两个人,穿着明黄色的飞鱼服,头上没戴帽子,网巾歪斜,脸上的肉不停地发抖,依偎在一起,像霜风里的冻鸟。店家和老婆孩子缩在西边板壁的角落,头顶的壁上悬空伸出来一个木头架子,上面放了一座泥金财神像,他们把财神爷当成了菩萨,念着阿弥陀佛不停地拜。
  沈玦弯身坐在椅子里,曳撒的裙摆扇面一样打开,锦绣膝襕金银交错。那两人看见沈玦,齐齐打起了摆子,沈玦却不理他们,伸手一指夏侯潋,道:“端盆油过来,把他的脸洗刷干净。”
  番子们端来厨房里的茶油,又取来巾栉。夏侯把脸上的妆卸得干干净净,还要了盆清水洗脸。
  朱顺子已经看呆了,他没有混过江湖,这样的易容绝技有耳闻但不曾亲眼目睹,现在嘴巴里可以塞下一个鸡蛋。
  夏侯潋卸好妆,坦然地看向沈玦。
  沈玦站起身走过来,他长得高挑,影子落下来,罩住跪在地上的夏侯潋。夏侯潋下意识地微微向后,沈玦伸出手,在他脸上摸索,不死心似的,非要找到面具的缝隙,把它撕下来,露出他原本的脸。
  可是,没有。
  沈玦的心彻底凉了。他觉得自己可笑,明明过了三个七月半,明明下定决心不再想了,还抱着这样微末的希望。遇见一个会易容术的,就觉得有那么一点儿可能,抓住了就不肯放手,非要真相在眼前一点一点撕开,心也跟着一点一点渗血,最后鲜血淋漓,才罢休。
  人不怕一辈子埋在暗无天日的深渊里,就怕好不容易爬上去看见一点光明的影子,伸手想要抓,还没有到手里又跌了回去,摔得粉身碎骨。
  他收回手,背过身,哑声道:“滚。”
  夏侯潋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沈玦是对他说话,从地上爬起来,走出去。番子拦住他,让他站在游廊底下,和朱顺子在一块儿。
  朱顺子好奇地探手过来,也蹭了一蹭夏侯潋的脸,竖起大拇指道:“真牛。凭我这火眼睛就都没能看出你的端倪,你这易容术果真了得。”
  夏侯潋心情不好,漫不经心地嗯了两句。
  他们两个蹲在廊檐下,面前是天井,番子们披着蓑衣,在挖坑埋人。
  “唉,可怜我那兄弟,年纪轻轻就没命了。”朱顺子叹了口气,“看这样子,我也差不多了。去见了他,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啊!”
  夏侯潋想起燕小北,现在想起来,那个家伙脸色发黑,口眼流血,分明是中了砒霜、乌头之类的毒。怪那日匆忙,没来得及仔细看,还真以为是阿雏不小心把他弄死的。夏侯潋拍了拍朱顺子的肩膀,让他节哀。
  “唉,都是我自找的。”朱顺子垂头丧气,“放着好好的科举不考,非要进什么东厂。这也罢了,还自己去魏德那个老贼那里找死。我算是明白了,就我这鱼脑子,种田还凑合,升官发财,趁早死心吧。”
  他扭头看了看沈玦的方向,“你瞧,人家才叫人物呢。大伙儿都以为他没戏唱了,没想到人家风生水起得很。他在暗,魏德在明,谁他娘的笑到最后还不一定呢。”
  夏侯潋也望过去,问道:“跪着的那两个人是谁?”
  “挺着一个将军肚的是锦衣卫同知苏瑜,趴地上不敢动弹的那个是北镇抚司镇抚李长言。”
  沈玦低头看着地上瑟瑟发抖的两人,阴森森地笑起来,“说,你们在哪儿和福王会合?”
  苏瑜强打起精神,道:“沈玦,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半路拦截,还血洗客栈!你可知道,朝廷怪罪下来,你插翅难逃!”说着,他又放软语气,“沈玦,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本官替你说情,念你往日的忠心,魏公公也不会为难你。咱们把这事儿瞒下来,不让都察院和刑部知道,你照旧还去南京,如何?”
  “是、是!”旁边的李长言也开口,“沈公公,回头是岸,回头是岸啊!”
  “话说得倒是好听,只怕咱家走到半路上就已经没命了。”沈玦掸掸衣摆,重新在椅子上坐下来,“你们两个看着办吧,诏狱里的那些刑罚你们又不是不清楚。旧日里在边上看别人梳洗掏腹,倒是别有一番趣味,只是不知今日自己受刑,这味道又是如何?”
  两人都打了一个寒颤,苏瑜道:“沈玦,你对朝廷命官用刑,你头上的脑袋不想要了吗?你就算知道了殿下的行踪,又能如何?殿下岂会听你谗言,和你这个落水狗走到一道儿?还是说,你打算把殿下也杀了?你……你……真是狗胆包天!”
  “还是不肯说么?倒挺有骨气。”沈玦冷笑,“原本该各个刑罚都走一遭,但咱家赶时间,不同你在这歪缠。来人,直接上个弹琵琶吧。把人参汤备好,定要让他俩把这滋味尝个够。”他点着膝头思量了一会儿,对苏瑜一笑,“你是个有胆儿的,就你先来吧!”
  沈玦话音刚落,立时有几个番子上来,先把李长言拖到一边,按着他的脑袋让他仔细看,再把苏瑜按在地上,手和脚都固定住,衣服扒掉,露出胸腹。苏瑜骇然大叫,嘴里骂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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