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督主有病 (杨溯)


  两人相遇的那一刻,刀光霎时间迸溅如雪,倭刀拔出刀鞘,划出月牙一般的弧度。
  两人相背而立,咔嚓一声,照夜的刀臂断成两半。
  东城门大街的尽头,一个临街的铺面里面,唐十七和书情蹲在窗棂的糊纸前,身后挤了十个伽蓝暗桩。众人见照夜刀臂被砍,皆是一惊。
  “计划的一击没有中,师哥该撤退了。”书情低声说。
  “你觉得那个倔驴会撤吗?”唐十七撇嘴,道,“没事儿,一会儿听我指令,要是势头不对,我数三下,咱们就冲出去救人。”
  暗桩纷纷点头。
  风云暗涌,远处有隆隆的雷声,仿佛马车奔驰在天际。柳归藏持刀四顾,照夜已经成了一具不会动的傀儡,细看之下,她的头上肩上落满了细细的丝线,仿佛透明的霜花,一闪一闪地反射着幽幽冷光。
  柳归藏大吼:“夏侯潋,你逃了吗?怎么,你又要当一次缩头乌龟!?”
  他没有看见,一个黑影从他头顶上的牌楼缓慢无声地垂下,像一只悬在丝线上的蜘蛛。柳归藏仍在四顾,长街两头皆无人影,只有倒伏在地上的尸体和无知无觉的傀儡,死了一般的寂静。
  忽然,眼睛被什么闪了一下,多年拼杀的直觉让柳归藏迅速反应过来,抽刀劈向头顶,两柄刀光刹那间相撞,火花猛地一闪。黑影枭鸟一般从空中翻下来,柳归藏看见一张酷似迦楼罗的脸。
  柳归藏心里猛地一跳,那一刻,他几乎误以为当年那个妖魔似的女人活过来了。
  “夏侯潋,你不怕露脸了?”柳归藏冷笑。
  “因为杀你的是我夏侯潋,不是伽蓝刺客!”夏侯潋落下一击,两柄刀同时发出不堪重负的低鸣,两人同时后退。
  电闪雷鸣,瓢泼大雨倾倒而下,雨箭争先恐后地汇入漆黑的大地,水很快漫起来,没过鞋底。雨水泡着尸体,血水哗啦啦地流入沟渠。夏侯潋左手自腰间抽出一把两尺长的短刃,反手横于胸前,右手提着横波,身子微微矮下。雨滴噼里啪啦打在短刃上,每一滴水都映着夏侯潋冷冽的脸庞。
  柳归藏收刀入鞘,左手握着刀鞘隐在身后,右手置于刀柄上。他要用倭刀的拔刀术,极端的角度和拔刀时迅速的冲力足以让夏侯潋断成两半。
  雨倾泻如洪,仿佛天都要塌下来,他们二人中间横亘着万千雨幕。
  刹那间,两人同时完成呼吸,同时发动,同时开始对冲!雨水和血水在脚底飞溅,二人在一个呼吸之后相遇,柳归藏迅速拔刀,仿佛雷电刹那间闪过天际。然而就在此时,夏侯潋猛然下蹲,与照夜之前如出一辙,左手的反手刀割向柳归藏的小腿,柳归藏腾身跃起,刀势不可思议地逆转,劈向夏侯潋的后背。
  意料之中的鲜血迸溅没有发生,脆弱的布料裂开,刀尖划过锁子甲,带出一连串的火花。夏侯潋猛地翻身,两柄刀在空中相接,霎时间刀光犹如滚雪,绵绵密密的延展开,仿佛一副巨网,将二人笼罩其中。夏侯潋的刀势越来越快,恍若暴风骤雨,左手未落右手已至!柳归藏急促地喘息,不可思议地发现自己竟然几乎跟不上夏侯潋疯狂的刀势。
  最后,夏侯潋旋身而起,衣袂翻飞如同翩然的蝶翼,他弃了左手刀,将全身力量压至右手,刀尖走过一个圆月般凄冷的弧线,落下山海云崩般的一斩。
  伽蓝刀·斩月。
  柳归藏硬接了这一刀,震颤漫过刀身,从手掌一直传到四肢百骸,仿佛一条冰蛇游走全身。虎口剧烈的疼痛,柳归藏低头看,虎口竟已破裂。
  这怎么可能!柳归藏不可思议地望向夏侯潋,哑声道:“这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打败我!”
  刺客吐着冰冷的呼吸,仿佛蛇信嘶嘶,他的脸上挂着凶恶的笑容,嗜血的狠意盈满眼眸。
  “因为我参了四年!”夏侯潋挥刀再斩,柳归藏踉跄后退,“我遍寻百家刀法,终于参破你的戚家刀。而这绝命的一斩,你爷爷我!”夏侯潋大吼,“练了两万九千两百次啊!”
  两万九千两百次!怎能不赢!戚家刀每一招刀法,他都知道如何克制。朝天刀当左避,斫胫术当跳跃,左提撩当横刀抵挡……而斩月,他每天练二十次,整整练了四年!
  刹那间,柳归藏仿佛看见,夏侯潋的双瞳和印象里的那双妖魔之瞳重合,他突然有一个奇异的念头,夏侯潋就是迦楼罗,他从坟墓里爬出来,向自己复仇!一瞬之间,他看见两个绝强的刺客同时勾起一抹邪恶的微笑,然后低声道:“柳归藏,去死吧!”
  “十七哥,师哥是不是要赢了!”书生盯着大街,激动地说道。
  唐十七皱眉道:“现在已经过去一盏茶的时间了,再不快点,官兵就要来了。你师哥还在那纠缠!不行,听我号令,我数三下,咱们冲出去帮他一把!”
  众暗桩手握上刀柄,聚在门前。
  唐十七盯着沉沉夜幕,大街上两人不断相撞然后分离,两人的刀势织出一个圆形的场,仿佛连雨都无法进入。
  他低声道:“一。”
  夜空中,雷电在蓄积,乌云中不时有亮光闪现,仿佛有龙在云中穿行。
  “二。”话音刚落,一道蜈蚣般的闪电撕裂了夜空,空中像裂了一个大口子,天光破入夜幕,世界白了一瞬。
  “三”刚要脱口而出,唐十七咬住自己的舌头,生生把最后一个数字吞回了肚子。
  他挥开书情,凑到窗纸前一瞬不瞬地盯着大街。闪电再一次划过夜空,这一次,唐十七看清了,街衢两旁,屋檐的阴影上有一排人头的影子攒在一起,像树上结的藤萝。
  书情疑惑地问唐十七:“怎么了?怎么不数了?”
  唐十七喃喃道:“完了,这是个陷阱。”他抓过书情的领子,书情看见他眼里烛火一般跳动的惊惧,“这他娘的是个陷阱!”
  ——————————————
  瓢泼大雨,夜黑得像一个巨大的铁牢。
  浓浓雨雾里,沈玦踉跄奔走,他好像迷失了方向,找不到回家的路。恍惚间,他看见前方有一个高挑的黑影,持刀站着,沉默无言。
  沈玦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去,雾气渐渐消散,他看见一个无头的身影屹立在他眼前。他惊疑不定地走上前,脚下忽然踩到一个石头,低头一看,却见夏侯潋的头颅躺在脚边。
  沈玦猛然惊醒,伸手一摸,已是出了一身的冷汗。
  掀开罗帐,屋子一片漆黑,借着窗纸透进来的一点光亮,能看见黑漆的几案,水磨楠木的桌椅,地上二尺来高的景泰蓝方樽里插了一束不知道什么花儿,已然凋了,花瓣枯黄地萎缩着,还落了几朵在地毯上。窗棂外雨打风吹,屋瓦被敲得噼里啪啦响,沈玦拔出插销推窗看,园子里满地花泥。
  沈玦唤来仆役,打起灯笼,乘了马车去京城西边的别庄。他没有叫司徒谨,也没有叫沈问行,带着几个在沈府里值夜的番子就去了。方存真睡得正香,听闻沈玦来了,忙不迭地穿衣衫系带子,一边套上靴子一边赶到正厅。
  “三更半夜的,督主怎么过来了?若有事吩咐,也该唤下人过来知会一声,小人亲自登门回禀的好。”方存真赔笑着奉上茶。
  沈玦却不接,只冷着脸问:“药制得如何了?”
  “前儿刚给两个药人试了新药,此时还昏迷着。”方存真踌躇着说道。
  沈玦森冷地微笑:“那就是毫无进展的意思?”
  “这……也并非如此,若他们二人能醒来,便……”方存真搓着手,硬挤出一个笑容。
  沈玦转进后院,透过厢房的窗纱看里头的药人,屋子里浓重的药味钻过窗纱的孔洞往外冒,药人都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像木头傀儡。沈玦气笑了,对方存真道:“咱家该给你喂七月半才对。现在是五月,到七月半还有些时日,够你好好费心研制解药了。你自己的命,你该上心了吧!”
  “督主饶命!督主饶命!”方存真跪在地上使劲叩头,痛哭流涕,“小人一直是呕心沥血啊!这次新药一定会有结果的,求督主再宽限些时日!督主饶命!”
  沈玦不答话,只冷冷地看着阶前雨滴。雨声、风声和方存真的求饶声都仿佛在另一个世界似的,沈玦抿着唇,脑海里那个无头的身影又一次清晰地浮现。
  他心里火烧一般的烦躁,倘若手里有刀,他大概会劈了方存真。
  “督主!”有番子冒雨跑进来,递过一张油纸包裹着的密报,“柳州来的急报!”
  ————
  柳归藏双手鲜血淋漓,夏侯潋再斩一刀,柳归藏终于无力支撑,倒在雨里。他的胡须上沾满了泥污和血迹,唯一一只眼睛死死盯着夏侯潋。
  雨水顺着夏侯潋的鬓发往下流,勾勒出他冷峻的轮廓。雨幕里,黑衣的刺客双手举起横波,雨水沿着刀尖汩汩下流。
  “去死吧,老畜生!……呃!”
  背心像被毒蛇咬了一口,狠狠地一痛。横波一滞,柳归藏抓住那一瞬间的机会,挥刀劈开横波,横波脱手而出,打着旋插进街旁一堆货郎的物什里。紧接着,小腿也是一痛,夏侯潋低下头,看见一根黑色的短箭扎在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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