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督主有病 (杨溯)


  没来得及打量谢惊澜那个假正经的爹,夏侯潋一声令下,两个人沿着池子向对岸狂奔。
  很快有人发现了他们俩,一开始还愣着,揉眼再看才发现那是秋梧院的三少爷,连忙追在二人屁股后头。
  “来人啊,快拦住三少爷!”
  “快拦住他们!”
  夏侯潋一边跑一边掏出弹弓,啪啪啪往后面射石子,一射一个准,还有人不小心掉进池子里。石子很快用完了,夏侯潋对着他们随便比了几个拉弹弓的手势,有人信以为真连忙停步捂头。
  池子边上的石子路很窄,前头的人一停,后面的人刹不住脚步潮水似的涌上来,顿时连环相撞,横七竖八躺了一地。
  谢惊澜心里既是害怕又是兴奋,他从来没有这样跑过,从来没有这样肆无忌惮过。他本应该拒绝夏侯潋的指令,但是当夏侯潋大吼“跑”的时候,他也不知道怎的,身体比脑子快一步做出了反应,像一根离弦的利箭,奋不顾身地一头扎进凛凛寒风。
  两个少年身姿矫健,两人穿行在池边林叶中,像两只轻盈的飞鸟,渐渐和后边的人拉出好长一段距离。
  眼看着就快到了,夏侯潋右手抬起,左手轻扣右手手腕处的机簧,一道寒光从袖中飞出,刺断纤绳扎进水里。
  谢惊澜正要惊讶,就听夏侯潋一声大吼:“跳!”
  两人一齐蹦进小舟,小舟猛烈晃动,谢惊澜一个没站稳,差点要栽下去,被夏侯潋拉着领子拽回来才没事儿。
  夏侯潋迅速抓起竹篙,在水里一撑,小舟像漂在水面上的一片落叶,推开阵阵涟漪,摇摇摆摆地朝观景台的方向荡去。追来的仆役只能停在岸边,束手无策地看着夏侯潋和谢惊澜越来越远,消失在慢慢烟波之中。
  谢惊澜忍住扒开夏侯潋袖子一观的冲动,对着日影正了正衣冠,背着手站在船舷上面。他们闹了这么大动静,肯定被戴先生注意到了,他必须保持端正的仪态。
  望青阁里的人还不明就里,远远的又看不清人脸,只能看到两个半大少年引了一群人追赶,最后跳上小船驶向观景台。
  站在船舷那个立于寒风,远望江波,竟有几分风姿卓绝的意味。
  戴圣言抚掌大笑:“这也是谢氏子弟?有趣有趣,快请人把他们迎上来。”
  谢秉风惭愧道:“族中子弟少年心性,行事顽劣,弟子教养无方,老师莫要见怪。”
  “非也非也,少年当如此。成日枯坐读书,闭门造车,浪费大好时光,大好风景,不出去走走,才是本末倒置。”戴圣言笑得褶子都开了花,露出一口将掉未掉的黄牙。
  谢惊涛眼利,一眼就认出谢惊澜,见戴圣言出言回护,心下不悦,对戴圣言拱手道:“先生看走眼了,学生认得他们,此二人不学无术,最爱逗猫遛鸟,在族里是出了名的不孝子孙。尤其那个谢惊澜,前些日子还偷学生的财物,着实可恨,学生碍于兄弟情谊,才不曾与他为难。”
  戴圣言抚须的动作一顿,道:“哦?竟有此事?”


第5章 圣人言
  “当然没有!”
  阁外一声清朗的声音想起,大家都抬起头,只见两个衣袍破旧的少年走进来,为首的不卑不亢,风姿卓秀,后面那个神采灵动,顾盼生辉。
  只不过二人衣着着实寒碜,座中子弟交头接耳,纷纷投来轻蔑的目光,夏侯潋捕捉到只言片语,都是“哪来的叫花子,来这撒野”,或者“这是咱们谢家的?怎么没见过”之类的。
  谢惊澜目不斜视,朗声道:“学生谢惊澜,见过戴先生。方才大哥所言并非事实,还请先生明鉴。”
  “难道本少爷还会冤枉你不成?谢惊澜,你明明就是偷了,那么多双眼睛瞧着呢,要不要我叫他们来当堂对质?”谢惊涛闻言拍案而起,脸红脖子粗地争辩。
  谢惊澜微微一笑,彬彬有礼地说道:“惊澜何曾偷过大哥的财物?只不过在库房拾得大哥丢弃的书卷罢了。”
  “书怎么就不是财物了?咱们家修文堂刻的本子,一本还得好几吊铜钱呢。再说了,我那是存放在库房,并非丢弃,你不问自取,即为偷!”
  “大哥稍安勿躁,一切只是个误会罢了。惊澜体弱,夫人宅心仁厚,准惊澜不必去学堂听学,然而惊澜仰慕圣贤之言久矣,奈何清贫,月无份例,只好去库房求得大哥丢弃的书卷,此事惊澜早已得到库房管事的准许,大约是大哥不曾询问过管事,误以为惊澜偷盗,今日正好说个清楚。”
  这一番话下来,大家都心知肚明了,明明是当家主母怨恨庶子,不让其听学,人家无可奈何,只好去收大少爷的破烂来勉强读书,结果这大少爷还不依不挠,反诬人家盗窃财物。
  谢惊涛明显卡了壳,张着嘴不知道说什么反驳。
  这时,谢秉风出声道:“涛儿,既平白污蔑了人家,还不给人家道歉?”
  谢惊涛只好顺坡下驴,干笑道:“是是是,大哥没问明白,冤枉小弟了。”
  两人都是皮笑肉不笑,摆出兄友弟恭的模样,看得夏侯潋有些蛋疼。
  谢惊澜给谢惊涛台子下也是无奈之举,他不能让死胖子颜面扫地,特别是在戴圣言面前。毕竟若是今日他没能拜戴圣言为师,那就是纯属现眼来了,到时候死胖子要收拾他,那是易如反掌。
  谢秉风转过头,摆出一副慈祥和蔼的模样,对谢惊澜道:“老夫从未见过你,你是谢家旁支的?你的父母是谁?若是家里拮据,可往账房支些银子,也好补贴家用。待身体好些,也可去族学读书,不必交束脩。”
  此话一出,场上顿时鸦雀无声。
  什么玩意儿?
  谢秉风不认得自己的亲儿子?
  夏侯潋惊讶地看着上首的那个中年男人,他峨冠博带,脸上永远摆着严肃的神情,两只手稳稳地放在膝盖上,正襟危坐,一丝不苟,就差在脑门上写着“正人君子”四个大字。可夏侯潋一看到他就想起那本《燕寝怡然图》,指不定他还在哪藏了《玉房秘诀》、《春宵秘戏》呢,于是那“正人君子”四个字摇身一变,成了“道貌岸然”。
  谢惊澜面色煞白,衣袖下的拳头握得死紧。
  谢家子弟众多,谢惊澜常年窝在秋梧院里,认得他的很少,有不识事的帮腔问道:“是啊,我们本家素来乐善好施,你是旁支,理应相助一二。”
  这话无异于雪上加霜,谢惊澜差点没能站稳,他怔怔地望着谢秉风,他无数次在过年或者祭祀的时候跟着众多谢家子弟一齐向他行礼,无数次在他骑马上京的时候缀在家人队列的末尾为他送行。
  他自己都忘了,原来他从来没有站到过离这个男人这么近的地方,原来这个男人压根不认识他。
  谢惊涛也呆了,愣愣地说:“什么旁支,爹,他是谢惊澜啊,您的三儿子!”
  谢秉风张口结舌,看着谢惊澜半天没说出话来,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的仪态不至于太慌乱,只不过他的脸上有惊讶,有尴尬,有羞赧,偏偏没有愧疚。
  夏侯潋心中苦涩,不自觉地靠近谢惊澜,悄悄握住谢惊澜冰凉的手。
  谢秉风僵硬地笑道:“哈哈,惊澜长这么大了,为父离家太久,竟忘了你的模样。惊澜,不会怪罪吧。”
  夏侯潋心想,模样认不到,总不能连名字也忘记吧?莫非“惊澜”这个名儿压根不是他取的。
  谢惊澜声音有些飘忽,几乎找不着调:“父亲夙兴夜寐,朝务繁忙,惊澜……明白。”
  “两位小友快坐下吧。”戴圣言连忙出来打圆场,“对了,旁边这位小友还未曾告知姓名,方才远远瞧你池上泛舟,老朽倒是很想结识一番。”
  夏侯潋站了半天,这才发现座中都是谢氏子弟,没有书童,也没有伺候的下人,拱手谢道:“小的夏侯潋,是惊澜少爷的书童,方才急急匆匆,竟没发现这儿不需要书童伺候。”说着顿了顿,瞥了眼旁边有点魂不守舍的谢惊澜,心里放心不下,“平常听少爷读书,小的也非常仰慕圣贤之道,还望先生海涵,容小的在此旁听。”
  “自然可以。”戴圣言颔首微笑,“小友有向学之心,老朽又怎好阻拦?”
  饮过茶,方才的闹剧仿佛随着茶水一肚子灌到了底,大家不约而同地把那一出给忘了。戴圣言抚着嘴巴上面骄傲上翘的胡须尖儿,清了清嗓子,像说书先生拍了下惊堂木,顿时满座肃静,所有眼睛齐刷刷地看向那张皱皱巴巴的嘴巴,只等他开口了。
  “敢问诸位小友,尔等寒窗苦读圣贤书,所为何事?”
  听罢,大家面面相觑。
  所为何事?
  不就是为了升官发财吗?若不是因为朝廷科举,哪会儿有人成天捧着本破书死记硬背?
  再高尚点儿,说来说去也就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几个字罢了。定国安邦,治乱平丧的大道理张口就能来,提笔就能写。这几个字,在历朝历代的读书人嘴里嚼得烂烂巴巴,早已没了滋味。
  只不过,这些东西都不是谢惊澜所想。
  谢惊澜对自己的愿望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他要的从来不是什么治世扶微,兼济天下,他从来不关心街头小贩卖了多少点心,乱葬岗新埋了多少人,更不关心哪里大旱,哪里大涝。即便天下血流成河,只要他能安安稳稳地坐在家里,那又与他又何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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