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督主有病 (杨溯)


  沈玦“嗯”了一声,脚步微微加快。那小子向来壮得像头牛似的,大冷天的还敢用井水冲身子,怎么就病倒了?不知此事,来的时候没有带药草,沈玦枯着眉头,琢磨明日去医署弄点金银花。
  二人一前一后行走在幽暗的长廊中,昏昏的灯火映着沈玦膝襕上斑斓的细云江花,行动间,织锦裙裾撩出流云一般的弧线,小太监看得满脸艳羡。
  “沈公公,您如今入了文书房,可谓是平步青云了。谁不知道咱们内廷里的文书房就是外朝的翰林院,外朝是非庶吉士不入内阁,咱们就是非入文书房不入司礼监。您又是魏公公的义子,只怕下任司礼监掌印就……”
  “噤声!”沈玦冷睨着他,常日里温良恭俭的脸上透露出几分数九寒天的凌厉,“嘴把不住门儿,下回犯到别人手里莫怪咱家未提醒你。”
  “是是,公公说的是!”
  小太监吓得一哆嗦,连忙垂下头。
  到了夏侯潋的房门前,沈玦微微朝小太监颔首,便踅身进了门,严丝合缝地将门闭拢,把小太监拒之门外。
  小太监摸摸鼻子,想起沈玦方才的眼神,有些心有余悸地走了。
  夏侯潋没有点灯,屋子里乌漆抹黑一片,沈玦进来夏侯潋也没出声儿,他颇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门边上,不知道怎么说第一句话。
  他们俩是不欢而散的。
  夏侯潋死也不同意沈玦认贼作父,差点抄起静铁和沈玦打架。他向来是这样的暴脾气,硬骨头,上起火来便不管不顾。他从没想过,沈玦早已不是谢惊澜了。谢惊澜可以读书做官,清廉自持,沈玦不能。
  只不过,只要夏侯潋愿意留下来,他怎么闹脾气沈玦都愿意哄着。
  沈玦长长叹了口气,曲起手指叩了叩门柱:“夏侯潋,我带了水晶虾饺,你吃吗?”
  夏侯潋没吭声。
  屋子里寂静一片,沈玦隔着幽幽的黑暗凝视那两片阖起的床帐,里头夏侯潋的人影儿像一团沉沉的黑云。沈玦垂下密实如羽的眼睫,将食盒放上方几,点起一支短蜡,道:“夏侯潋,你怎么就想不明白呢?宫中内宦,原本便是主子的奴婢,层层依附,牢不可脱,除了仰赖皇帝妃子,便是仰赖太监的大拿,这是最便利的捷径。认贼作父,一时之屈而已,待我掌权,何愁今日之耻难雪?”
  帐子里头动也不动,沈玦渐渐烦躁起来,提高声音道:“夏侯潋,你到底听到没有!”
  他三两步走上前掀开帐子,却见夏侯潋闭着眼睛躺着,满头都是虚汗,发丝粘在脸上,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沈玦顿时慌了,连忙去摇夏侯潋,叫道:“你怎么了?怎么病成这样!”
  夏侯潋这才迷迷糊糊地醒了,却连睁开眼都费劲儿,有气无力地说道:“你怎么来了?”头晕得不知天南地北,还惦记着沈玦认贼作父的事儿,嘴里犹自喃喃,“少爷,别认那个阉贼当爹……”
  沈玦伸手探他的额头,滚烫一片,皱眉道:“你发烧了,等着,我去帮你抓药。”
  刚要起身离开,夏侯潋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把抓住他的腕子,咬着牙拉回来,道:“别去!”
  “你干什么!”
  “你哪都别去,听我说!”夏侯潋气喘吁吁,“少爷,读书才是正道!”
  沈玦气笑了,“我如今一个阉人,如何科考?你可曾见哪个士子是个没壶嘴儿的阉人!”
  “他们还能脱掉你的裤子看不成!?”夏侯潋好不容易清醒了一点儿,强撑起身子和沈玦说话,“若是你担心资费的事儿,不必忧心,我这两年攒了点儿银子,供你读书绰绰有余。”
  他开始絮絮叨叨,“我一共攒了一百二十两银子,在京城典个小宅子二十两,吃喝拉撒每年撑死了三十六两银子,你洗衣做饭啥都不会,给你买个丫鬟二十两,哎银子好像不太够用……”
  沈玦:“……”
  “没关系,我娘有钱,找她匀点儿,你这么聪明,总不会考一辈子,或许三两年就能金榜题名。”
  这个傻子,连恩科三年一开都不知道。“你慢慢合计吧,我去抓药。”沈玦站起身。
  “别……别走!”夏侯潋半个身子都伸出了帐子,偏生浑身酸软无力,差点滚下床铺,沈玦被他吓了一大跳,忙搀着他的胳膊把他扶起来。
  夏侯潋躺回床铺,长叹了一声,道:“我没生病!这……这是毒。”
  沈玦蓦然一惊,“有人给你下毒?”
  “不是。”夏侯潋躺了回去,攒了会儿力气,才道,“是七月半,伽蓝刺客每逢七月半都要服药,我忘记把药捎出来了。你抓那些药,没有用的。”
  “你为什么不早说!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留下来,你找死吗!?”
  “我以为能熬过去的……”
  “有熬过去的先例?”
  “没。”
  沈玦气得差点吐血。
  “我是说,没人试过,所以我想试试,”夏侯潋苦笑了一声,“不过现在看来,好像有点难。”
  岂止是难,简直凶险。夏侯潋全身都发着软,四肢里像塞满了棉花,软绵绵地使不上劲儿。方才还好些,现在连眼睛都开始发虚了,看沈玦的影儿时远时近,脑子像塞满了浆糊,脑筋转不动,糊糊涂涂的。
  夏侯潋涩声道:“给我倒杯水。”
  他靠着床柱坐起来,沈玦把杯子递到他手里,沈玦手一抽开,杯子便掉在地上砸了个稀碎。
  他连杯子都拿不住了。
  “夏侯潋……”沈玦声音发着飘,“你……”
  “不碍事。”夏侯潋摇摇头,想说点安慰的话,低头一瞧,只见手上满是血,当下头皮一怍,登时懵了。
  后知后觉地摸上自己的鼻子和嘴,才发现从刚刚开始自己就在流血了。鲜红的血滴落在被面上,触目惊心。夏侯潋颤颤巍巍地躺了回去,两眼木呆呆地看着床顶布帐,一会儿的工夫,竟似只有出的气儿了。
  完了,都七窍流血了,这回怕是真的完了。
  他从小就是混世魔王,天不怕地不怕的,连住持的米都敢偷,临到死境了,却发现自己还是怕死的。
  死了之后是什么样呢?他没空想。眼前晃出许多人影儿来,头一个便是自己那个不靠谱的亲娘。他要死在宫里头了,她想必还在哪个伎馆里花天酒地吧,或者在哪个门派放肆大开杀戒,横波刀光似水,猎物竞相奔散。她从来都是那般,逍遥自在,想干啥就干啥,夏侯潋对她来说,不是儿子,而是负累。
  他向来没心没肺的胸膛里生出点儿踏雪孤鸿的悲意来,埋骨荒庭,不为人知,从此以后,娘亲、师父和段叔真的再也找不到他了。
  手指虚抓了几下,一双暖暖的手把他握起来,侧过头,看见沈玦盈满泪的眼睛。
  “夏侯潋,你感觉怎么样,你别吓我!”
  也不算太惨,好歹还有个好兄弟给他送终。
  “我……”夏侯潋张了张口,有血顺着唇缝流出来,沈玦掏出帕子帮他擦,擦完又流,怎么擦也擦不完。
  “我身子好软,好像要成仙的感觉。”夏侯潋轻声道,“你说,我会不会真的成仙啊,说不定我是天上的仙人投胎转世,现在老天要收我回去了。”
  沈玦死死握着夏侯潋的手,仿佛如此就能挽留住他,他把脸埋入夏侯潋的手心,“阿潋,你不要死,我不许你死!”
  “少爷,听我说,我要交代遗言了。”夏侯潋擦干净沈玦脸上的泪,虚虚一笑。
  他一向是这样温厚的性子,明明是他要死了,还要忙着安慰别人。
  其实他一直对沈玦藏着愧疚,愧疚他没早点儿明白告诉沈玦伽蓝刺杀的事情,没能救下兰姑姑。沈玦少罹大难,如今又要失去他了。他死了倒好,一了百了,反正无知无觉,什么也不用想,可沈玦还要继续在宫里磋磨受难。
  答应沈玦的,带他去看花灯,留下来陪他,帮他报仇雪恨,最终都没能实现。
  实在是对不住。
  “若是有机会出宫,老规矩,去城内最高的地方,把静铁放在那里,我娘就会来找你。她叫夏侯霈,长得很漂亮,就是性子有点儿怪。你不用多说什么,就说小潋不孝,不能给她养老送终了,让她自己保重,少喝点儿酒,下次去杀人记得带‘鞘’,不要总觉得自己天下无敌。我在伽蓝山寺山门前的第三棵树下藏了点儿银子,一百二十两,你让她拿来给你,我娘不缺钱,这些遗产都给你了。”
  “我不要!”沈玦拼命摇头,泪水布满两颊,忽然想到什么,他猛地抬起头,“你娘,对,你娘一定有药可以救你,我去找你娘!”
  夏侯潋半死不活地拉他,“找什么找,你在宫里怎么找得到?”
  “不……”沈玦眼神有些躲闪,“我……我捡到你的那个晚上,看到你娘了,她在找你,还杀了几个羽林卫。”
  闻言,夏侯潋愣在当场,问道:“你怎么没说?”
  “我怕你知道了去找她……我……”沈玦不敢看夏侯潋,狠狠一闭眼,站起身道,“我现在去找她,她或许还在皇宫,如果我找不到,我就想办法出宫,你等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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