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霈颇有些惊讶地瞧着他,“行啊你小子,我还以为你是个耙耳朵的料,没想到小看你了。”夏侯霈拍拍他肩膀,道,“贤惠就好,你也别窝里横,人家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小少爷,肯跟着你,你就偷着乐吧。”
夏侯潋连连点头,“娘你说的是。”
“宅子我给你备好了,你自个儿好好挣两个钱,雇几个仆役伺候人家。人家是少爷,不是干活儿的材料,别让人干粗活儿,让人家在家绣绣花儿,吟吟诗,就挺好。你自己也要多读点儿书,两口子过日子得有话说。别人家给你念几首诗,你在那愣里吧唧的听不懂。”
“他早就不怎么念诗了。”夏侯潋解释道,“您放心吧,我俩挺有话聊的,话头一开都收不住。”
夏侯霈点头,又道:“咱家挺亏欠人家的,你平时要多让着人家点儿,要是以后禁不住吵起来了,你出去溜溜弯儿自己平复平复也就得了,别跟人闹红脸。”
夏侯潋说知道了,“少爷脾气好着呢,又温柔又体贴,我俩从不闹红脸。”
“行,那我就放心了。”
山风在崖下拂过,草虫唧唧,长夜广阔无垠,万千星辰在他们头顶静谧地闪烁。一高一矮的两个影子斜斜地伸下去,夏侯潋低头看着,这样的宁静,他已经暌违多年。
“娘,”夏侯潋望着自己的脚尖,“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可是我都不知道怎么说。”
“那就不说了吧。”
夏侯潋一怔,扭头看夏侯霈,她的发丝被山风吹卷,夏侯潋看见她望过来,潋滟眸光落在他的身上,唇畔带着一抹微笑。没有惯常的不怀好意,没有平日的玩世不恭,那是夏侯潋第一次见到她眼底的温柔。
她把手放在他的头顶,道:“你娘我曾经担心你这小子文不成武不就,刀术稀松平平,怕是不能在伽蓝杀场中存活。你打小皮得能上天,专会狗仗人势,凭着你娘我有点儿能耐就胡天胡地。不过幸好,你现在已经长大了,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你的刀杀了你想要杀的人,保护了你想要保护的人,从今以后,没有人再可以轻易地伤害你。所以小潋,你的一切选择,我都放心。”
“可是娘……”夏侯潋哑声道,“太晚了,你已经死了。”
“该报的仇已经报了,该还的债已经还了,那么就只剩下一件事,”夏侯霈揉着他的头说,“宽恕你自己。”
夏侯潋流着泪望着她,她的脸上杀气尽敛,只剩下干净的笑意。
“好了,”夏侯霈站起来,手搭凉棚望向远山,“时辰到了,我该走了。”
夏侯潋的眼泪流得更凶了,他猛地扑进夏侯霈怀里,“我舍不得你。”
夏侯霈拎他的衣领,头疼地说:“兔崽子,刚夸你几句就不行了。”
夏侯潋在她怀里抽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行了行了,梦总有个头。”夏侯霈把他推开。
“我们还会再见吗?”夏侯潋仰头问道。
夏侯霈轻轻地笑了一声,道:“幺儿,为娘再给你上最后一课。这堂课的名字叫做……告别。”
她忽然抬腿一踹,夏侯潋被她踢下山崖,他的身子蓦地失去依凭,山风在他耳边鼓荡,身子不受控制地下落的时候,他看见夏侯霈拎着酒转过身走向漫漫长夜,一边走一边举起左臂挥了挥。
那是她最后的道别,一如当年。
“娘——”
身子急速下落,他仰头看天穹灿烂的星辰。过往的岁月浮现眼前,金陵谢府两个少年在雪地里拥抱取暖,皇宫红墙里静铁划破翻卷的槐叶,伽蓝山寺牵机丝斩杀弑心,沈府他和沈玦并肩看银河流淌……最后是雪山之巅刺客横尸荒野,血流成河。
风声呼啸,恍惚中他又听见故人的呼唤,哀魂呼喊着与他擦身而过。
“小潋——”
他闭上眼,流着泪道:
“再见。”
————
风铎叮叮当当,细碎的一长串,飘出去很远。他忘记过了多久,意识模模糊糊,好像沉在水里,所有的声音都隔着一层,迷蒙地传过来。他有时候可以听见风摇着竹帘簌簌地响,窗外树枝摇曳沙沙的响,外间小孩儿嘻嘻哈哈追来跑去,还有时候可以听见遥远的狗吠,时不时传来野猫子的嚎叫。
更多时候他好像变成了万千的浮丝,飘荡在黑暗的水流里,凝不起来,只能随波逐流。还有的时候意识稍稍清明,他听见外面的人语,有些熟悉有些陌生。他一直在寻找一个熟悉的声音,期盼着它响起。他捕捉每一丝声响,只是为了等待那个人开口。
“前几天我见了一个佛郎机传教士,他说他们那里的医术与我们大岐迥异,我在想或许他们那会有法子。”
意识的丝凝起来了,他听见了沈玦的声音。
“去佛郎机要下西洋,海路艰险,夏侯兄弟行动不便,更是安危难测,我以为不妥。”一个女人的声音。
“嗯,你说的有道理,我再想想。”
“下个月我要去苗疆一趟,我有一个苗寨朋友说他曾经遇到过有人误食踯躅花侥幸不死,但常年昏迷不醒,你不如等我回来再做打算。”
声音渐渐远去,他又陷入难解的朦胧。落叶在耳边坠落,漫天都是纷飞的叶声,他感觉到有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还有一个人坐在他身边,静默不语,可他好像能够感觉到那个人悲哀的目光,默默地笼着他,一刻也不曾离。
岁月迢迢而去,不知过了多久,他再次有了意识。微微的风拂着他的头发,外面的阳光照进来,手背上暖洋洋的。他觉得有些热了,微微动了动手指,眼皮一点点睁开,床帘没有合上,光肆无忌惮照进来,像刀割在眼皮上,他用手捂住了眼睛,慢慢适应了亮光,才撑着床坐起来。
刚刚醒,脑子还是糊涂的。他发了一会儿呆,才抬起眼来打量眼前。三蓝宝相花地毯,一张八仙桌几张小杌子,矮几上放了青瓷瓶,里面插了一株**花。鎏金熏炉里燃了香,烟气袅袅升出来。他赤着脚站起来,可是腿一软,从脚踏上摔了下去。他扶着杌子站起来,等缓过劲儿来才能挪步。掀开落地罩上的珠帘,外间搁了一张书案,四壁都是书架,满满当当塞了蓝皮典籍。他往书案上看,上面堆满了砖头似的书本,有的摊开有的合着。摊开的书上面字迹密密麻麻,还有许多朱砂批的小注,他凑过头看了一会儿,字儿都歪歪扭扭跟蚂蚁似的挤在一起,不知道写的什么玩意儿。
他翻了几页,翻到一个裸体女人,肚子开了一半,露出花花绿绿的肠子。
夏侯潋:“……”
沈玦看的什么东西,不会是邪教吧……
夏侯潋把书合起来。
他打开门,慢吞吞跨过门槛,眼前是一个小院子,空地上放了两个水缸,里面漂着几株菡萏。这院子很熟悉,可他脑子糊里糊涂,想不太起来了。一个小男孩儿在阶下骑着木马愣愣地望着他,鼻子里流出一串亮晶晶的鼻涕。
夏侯潋蹲下来冲他招招手,“小娃娃,来,叔叔问你……”
“娘!”那小孩儿大喊大叫地跑了出去,“夏侯叔叔醒了!他醒了!”
这孩子长得有点儿寒碜,肯定不是沈玦的种。夏侯潋默默地想。
那孩子没叫来大人,叫来两个小孩儿,一群人风风火火跑进院子,最大的那个也才十二三岁的模样,嚎啕大哭地扑上来。
“夏侯叔叔!”
夏侯潋辨认了很久,犹豫地叫道:“妙祯?”
“还有我,我是司徒弄玉!夏侯叔叔,你记不记得我?”另一个女孩儿凑过来。
“记得记得,”夏侯潋摸她的头,“你娘好不好?去苗疆回来了么?”
“什么呀?”玉姐儿眨巴着眼睛道,“我娘去年的去的苗疆,早回来了。”
夏侯潋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敢情他听见的话儿是去年的事儿了。夏侯潋又问道:“督主呢?”
“督主?”玉姐儿和妙祯面面相觑,妙祯道:“督主人在京城呢。”
“咱们这是在哪儿,不在京城么?”
“不在呀!”玉姐儿说,“这里是金陵。”
夏侯潋有些失落,沈玦上京去了,一时半会儿是见不到他了。
“啊!”妙祯忽然道,“莲香姨去买菜了,我忘记派人去告诉老爷夏侯叔醒了。”
玉姐儿叫道:“那快去啊!”
妙祯扭头就跑,夏侯潋望着伶仃的小院,那两缸菡萏在风里面摇摇曳曳,慢慢和记忆里的枯荷重叠。夏侯潋忽然想到什么,叫住妙祯,问道:“你说的老爷就是沈玦么?”
妙祯回过头道:“那是老爷从前的名儿了,老爷现在叫谢惊澜。”
“所以这里是……”夏侯潋摸着门柱,黑漆映着他的面庞,“金陵谢府。”
时光兜兜转转,好像画了一个老大的圈,又回到了原点。风吹过小院,他仿佛看见昔日素衣白裳的少年坐在廊下埋头苦读,另一个麻布衣裳的少年蹲在他的脚边斗蟋蟀玩蚂蚱。岁月在他们身侧无尽地流淌,迢遥远去。
夏侯潋心潮汹涌,眼眶微微有些湿,却又笑了出来。
“妙祯,老爷在哪里,带我去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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