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督主有病 (杨溯)


  夏侯潋心疼他,可没有法子,他只有刀,只会杀人,其余的,他帮不了他。
  夏侯潋去了趟东厂问伽蓝的消息,司房说没摸寻到什么可疑人物,持厌和唐十七也没有新的消息。有人确实在平凉府看到过长得像持厌的人,可那是持厌失踪前的消息。唐十七更是没影,唐门的探子传信过来,说唐十七没有回过唐门。
  “说实话,朔北那地界荒凉得很,遍地雪原。他要是在山上遇见暴风雪还能生还,那真是菩萨显灵。”司房为难地说。
  夏侯潋点点头,说知道了。他明白司房的意思,其实他也没抱太大希望,只是不甘心罢了。这几天都绷着神经,他觉得累了,转身离开,径直回了家。
  他没有买仆役,独身住着。三进三出的院子,只有会客的堂屋和睡觉的后屋开着门,其余屋子都上了锁。天气冷了,偌大的院子里透着一股荒凉气儿,没有一点儿烟火味。他懒得做饭,直接在井边上冲了了个凉水澡,把衣裳搭在肩头,赤裸着半身回屋睡觉。
  刚打开门,点上方几上的灯笼,晕晕的灯火亮起来,照亮了八仙桌上一个趴着的人影儿。
  是沈玦。
  他睡着了,枕着自己的胳膊,流云披风都没拆,拖在身后。这家伙什么时候来的?不是回宫了吗?夏侯潋还以为他会在宫里歇息,没想到又跑出来了。夏侯潋坐在他身旁,低下头看他。
  他一定累惨了,眼下微微青黑,面容都显得憔悴。平日便苍白的脸儿此刻更是纸糊冰雕的一般,没一点血气。
  夏侯潋叹了口气,散了他的发髻,把他打横抱上床,解开领上的金纽子,卸下披风,再解开衣带,脱下曳撒中衣和绸裤。沈玦迷迷糊糊睁开眼,又闭上了。夏侯潋帮他脱了皂靴,把他推向里头,盖好被子,掖住脖子边上的缝隙,不让漏风,才去吹灭了烛火,也上了床。
  床帘子放下来,架子床里面一下黑了,一点儿光都没有,仿佛四面一围,便围出了一个很小很小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只有他和沈玦。夏侯潋睁着眼睛适应了一会儿,才隐隐约约能看得清一点儿沈玦起伏的轮廓。他睡熟了,头偏向里边儿,手臂挨着夏侯潋,隔着一层薄薄的丝绸,夏侯潋能感到他温热细腻的皮肤。
  这样也挺好的,夏侯潋想,不越界不过线,他陪着他,一眨眼,一辈子就过去了。两个大男人,即便在一起了也不能生娃娃,成天搂搂抱抱好像也有点儿奇怪。沈玦这样的身份,还容易落人话柄。不如就这样,他以仆人的名义长伴在他身边,同样也是相守。
  他闭上眼,感到满足。夜色的气息悄无声息地弥漫,带一点儿似有若无的清冷甜味,他也困了,呼吸慢慢放平,就快要沉入梦乡。旁边的人儿忽然欺身挨过来,冰凉的手触及他的腰身,缓缓将他抱住。
  夏侯潋惊讶地睁开眼。
  “借我抱一下,就一下。”沈玦声音喑哑,透着深深的疲惫。
  夏侯潋回抱住他,在他的肩背上一下一下地轻拍。他在黑暗里静静注视着他,他想不要紧啊少爷,你是我最后的亲人了,无论如何我都会护着你的。
  沈玦的脸凑在他的肩旁,他听见沈玦低低的嗓音:“阿潋,我好苦。”
  夏侯潋低下头,碰碰他的额头,“少爷,放心,有我呢。咱们俩一人一半,就不那么苦了。”


第84章 雨雪霏霏
  京师入冬早,南边儿还在下绵绵细雨的时候,京里已经飘雪了。今天冬至,鹅毛大雪笼罩了整座城,天地白茫茫的一片,空气是沁人心脾的冷,只吸那么一口,整个腔子仿佛都要被冻住。
  夏侯潋放了衙,跟一帮兄弟勾肩搭背往门口走。他们上了马,一眨眼没入风雪没影了,夏侯潋步行回家。他其实也有马,是沈玦送他的,一匹上好的蒙古马。但他每个月月俸到月底一个子儿也不剩,光买马草就够呛,压根买不起马鞍,又不好意思说,只好让马待在家里长膘。
  冰雪扑面,风刀子似的往领子里戳。夏侯潋一边搓手一边走,想起沈玦来。
  岁末将至,沈玦忙得几乎脚不沾地。吏部大计、郊祀祭天,正月奉先殿大宴,样样都要他过问。近半个月以来沈玦都宿在宫里,夏侯潋难得见到他一回。活了二十四年有余,今年腊月十二满二十五年,夏侯潋头一回尝到相思的滋味儿,像把心肝儿放进油锅里熬煎,催心折肝似的难捱。他每日去莲香那蹭饭叙话,其实是想碰运气看能不能见到沈玦,结果就碰着一回,那家伙待了没一盏茶的工夫,跟他说了句“好好待着别添乱”,又回宫里了。
  走到半路上,瞥见一家酒肆,夏侯潋想进去打两壶酒,一辆马车辚辚驶过来,停在他边儿上。素车白马,车楣上挑了一盏灯,挡开渐渐浓重的夜色,露出一方小小的清明来。沈问行坐在赶车的长随边上朝他招手,沈玦掀开帘子,露出半张脸,招呼道:“上来。”
  夏侯潋心里惊喜,面上却没显露出来,依言爬上马车,和沈玦面对面坐着。
  “今天怎么有空出宫?宫里不要摆宴么?”
  马车里暗,夏侯潋看不清他的脸,只听得他话里透着烦躁,“不管了,出来透口气儿。宫里最不缺的就是人,不必事事我亲力亲为。”
  “也好,”夏侯潋道,“是该歇歇,别累着自己。”
  马车悠悠地走,地面不太平,有些颠簸。沈玦头靠在车围子上闭目养神,夏侯潋静静瞧着他,虽暗暗光线里只有个隐约的轮廓,却也是秀丽的。月亮出来了,马车驶入他家胡同口的那条大街,冬至开了夜市,一路上人声鼎沸。夏侯潋挑开布帘看了看,月光混着车楣的灯光照进来,夏侯潋转头看见沈玦额角有块青淤,藏在乌纱帽下的网巾底下,不大显眼。
  “你脑门怎么了?”夏侯潋问。
  沈玦睁开眼,漫不经心道:“不当心,摔着了。”
  走路还能摔着?夏侯潋觉得奇怪,但没再多问,一路无话,到家了,夏侯潋要下车了。半个月才好好见这么一回,他心里其实不大舍得。夏侯潋向沈玦道了别,跳下马车。月光照着雪地,白亮亮的一片,他走出几步,踩出几个深深浅浅的脚印子。要不要留他呢?原本从前能极其顺当地说出来,面不改色心不跳,可现在动了心思,一切都不一样了,他一个字儿也蹦不出口。
  到年末了,沈玦只会越来越忙,难道又要隔半个月不见面么?夏侯潋终于下了决心,转身喊“少爷”,恰在这时,他也听见了沈玦在马车上喊他。两声呼唤撞在一起,倒听不分明谁先喊的谁了。
  “你先说,什么事儿?”沈玦隔着窗子问他。
  “没什么,”夏侯潋道,“今儿冬至,要不咱们一块儿喝喝酒?前面有一家顶好的酒肆,二楼能看街景,你来么?”
  “行。”
  沈玦也下了马车,裹着厚厚的大氅,手里还抱一个手炉。沈问行给他们挑灯,进了酒肆,要了一间临街的雅间,沈玦先进去换衣裳,夏侯潋和沈问行等在门口。
  夏侯潋偏头问沈问行:“督主好像心情不大好?”
  沈问行长长“呃”了声儿,打哈哈道:“干爹的心思,我也不敢猜呀。夏侯大爷,您自己去问干爹呗。”
  他这话儿说得遮三掩四,夏侯潋察觉到有猫腻,因问道:“督主额头上那块青怎么回事?”
  沈问行掻了搔鬓角,道:“还能怎么着,干爹他老人家走路没留神儿,摔得呗。”
  这些太监说谎向来不打草稿,张开嘴就能编一连串。这地上都是雪渣子,摔哪能摔出一块儿这么大个青来?夏侯潋敲他脑门道:“说实话。”
  沈问行苦着脸道:“干爹不让我说呀。”
  夏侯潋拎着他的领子到一个水缸边上,按着他的脑袋威胁道:“说不说,不说把你扔进去。”
  沈问行抱着夏侯潋的腰不敢动弹,苦哈哈地道:“是陛下砸的。今儿原本要开经筵,陛下赖在豹房不肯走。干爹跪请陛下进学,您也知道,陛下还是个小孩儿,脾气大,一时不衬意就闹起来,乱砸东西。干爹也是倒霉,正巧一个扇把子飞出来磕在脑门上,这不就青了么?”
  原来是这样。夏侯潋松了手,枯着眉头叹了口气,难怪出宫来了,敢情是被小皇帝打了脑门,心里生着气,宫里的事儿也撂着不管了。也是,他这样的身份,顶着一脑袋青成什么样子?给人看了笑话。
  沈问行笼着手,老人家似的苍凉地叹道:“今时不同往日,干爹是铁了心要当个忠臣了。前几日都察院弹劾锦衣卫同知柳大人收受贿赂,其实也才百把两银子,若是往日,教训几下也就罢了,可现在干爹直接把他官给撤了。撤官好办,可底下人没点儿油水拿谁肯干活?更何况往日横征暴敛惯了的,一下子要他收手,断人财路等于要人命呀!”
  “他们会与督主离心么?”夏侯潋问。
  “难说。”沈问行耷拉着眉毛摇头,“元辅还要变法,头一条裁撤冗官,东厂也在内,干爹朱笔一勾,竟然同意了。与陛下离心,与底下人离心,又自剪羽翼,这可怎么好?陛下旁边最近有个新得圣眷的,叫高得才,见天儿地撺掇陛下立西厂。幸亏这几日前朝大臣闹着要把先娘娘从玉韘上除名,甚至不许配享太庙,陛下还仰仗着干爹去与臣工斡旋,这才没松口。要不然,咱们的日子还得比现在更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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