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督主有病 (杨溯)


  沈玦凭着记忆,把夏侯潋的地图细化。广灵寺进香年年都有,他每回都得跟着来,四下地形早已烂熟于心。“行宫院的关卡无非一个东门,此处应会设几个守卫,里面还有个流杯亭,再来就是行宫殿门,各几个守卫。最后再在从千年柏到殿内一路设巡逻侍卫。这样算起来,若想畅通无阻进入行宫殿,再把万伯海捎出来,解决这一路的人便足够。”
  “若各处门卡守四个人,巡逻八个人,那差不多得有二十来号人吧。”夏侯潋抱着臂道,“用暗杀的法子,悄么声挨个解决,能行。”
  沈玦敲定计划,“禁军亥时休,我们亥时行动。”
  两个人按原路出了观音殿,外边儿天已经黑了,黯淡的星子在天边闪闪烁烁,慢慢变得明亮,逐渐连成迢迢一片。他们在安乐堂用膳,等着亥时来,禁军入眠。影壁忽然转进一堆人来,是一队禁军押着一批东厂番子,番子们足有五十余人,满身血污,身上的黑地织金曳撒破烂不堪,个个垂头丧气。朱顺子竟也在里头,一瘸一拐,耷头耷脑。
  约莫是原路返回的时候正巧碰见禁军封山了,往山上走,这下又被禁军逮了。
  夏侯潋和沈玦对视了一眼,远远跟着,看着他们被押到安乐堂最后边儿的两个屋子,撂上锁,安置了两个守卫。
  沈玦眼神变得阴郁,走到银杏树底下的石墩子上坐着,枯着眉头沉思。
  “要不咱俩分头行动吧,你去救他们,我去抓万伯海。”夏侯潋说。
  “不行。”沈玦烦躁地拒绝。他怎么能让夏侯潋一个人去行宫殿?可番子不能不救。一个两个也就罢了,这里竟有五十余个被俘虏,他总共也就带了两百来号人过来。倘若由着他们不明不白跟着禁军被大炮炸死,传出他不顾下属的名声,底下人就该寒心了。往后只怕没人肯死心塌地跟着他,再培植羽翼亲信就难了。
  一帮废物,沈玦暗恨。若是先去抓万伯海,再回来救人呢?也不可行,行宫院离山门太远,一来一回,足要半个多时辰的工夫,而他们仅仅只有一个时辰的时间。沈玦头痛欲裂,按了按太阳穴。
  安乐堂守卫不多,大多都是伤兵,救人不难。沈玦道:“你去救人,我去把万伯海捎出来。广灵寺能炸,和尚不能炸。司徒只轰中路和西路,和尚住的禅房是安全的,我们在祖师殿后面的梨树院会合,如何?”
  夏侯潋不同意,“我去行宫院,你去救人。”
  “夏侯潋,我自认刀术不差,不下于你。”
  “那也不行,”夏侯潋蹲在沈玦脚边,仰头看着他,“说到这个,我一直想问你来着,你使得是哪路刀法,我教你的不是伽蓝刀么?怎么一点儿也不像。”
  “我的刀不是你教的。”沈玦敲他脑门。
  “怎么不是,我还给你削了把木刀,我记得清清楚楚。”这小子竟然想要抵赖,夏侯潋高高挑起眉梢。
  “我的刀是你娘教的。”沈玦抬起眼,目光变得辽远,秋风飒沓,多年前的回忆又重现眼前。
  夏侯潋愣了一下,“啊?”
  “那时候你贪懒,不肯给我喂招,我只好一个人练。但每天晚上,你娘一定会来和我对招。她扮成高妃,疯疯癫癫,出招全无章法,却能把我打得抱头鼠窜。后来想起来,她的章法只是看似乱七八糟,其实招招是伽蓝刀的变式。”沈玦道,“刀法精髓,无外乎‘快’与‘变’二字。唯快不破,唯变莫测,你娘兼通二者,所以她是刀术大师,天下无人能出其右。可惜我毕竟杂事繁多,没法子专心练刀,到如今出刀速度还是差了点儿,比不上你们童子功,只能在‘变’上面多下工夫了。”
  夏侯潋想了想道:“那这样算起来,你是我的师弟。”
  “是师哥。”沈玦纠正道。
  “不过,行宫院还真只能我去。”夏侯潋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暗杀是门手艺,光会刀术是不行的。暗杀讲究出其不意,你能做到走路没声儿吗?”夏侯潋在沈玦面前走了几步,姿势颇有些奇异,落地竟然真的悄无声息,“这是狸猫步,我小时候练了一个月才学会,你会么?”
  沈玦抿唇沉默。
  “爬树上梁你也没我厉害。”夏侯潋补充道。
  他的体术是沈玦看在眼里的,走在房梁上如履平地,不从小练习根本难以做到。沈玦叹了口气道:“亥正三刻,我们在梨树院会合。记住,倘若苗头不对,立马回撤,不要耽搁。”
  夏侯潋冲他一笑,月影下浓眉朗目,笑意粲然,“行,亥正三刻,梨树院见。”
  ——————
  月隐千山,夜色浓稠。行宫院外四处竹树环合,回廊勾连,檐牙翘脚勾心斗角。红灯笼打下晕红的光,巡逻的禁军在回廊里行走,锁子甲上暗光流淌,甲下深红曳撒上彩绣的江崖海水隐隐约约,在灯影里浮动。
  八个禁军,两人一排,排成四列,一丝不苟地按着路线往行宫院走。八人一齐转身的瞬间,头盔的后脑勺上掠过一道冰冷的光,一个黑影自黑暗里浮现,双手同时绕过最后面两个禁军的脖颈,腕下匕首割破二人的咽喉。
  前面四人听见声响,疑惑地回头,却见身后两个同伴垂着头站着,有些奇怪。廊影下显得直挺挺的,像鬼魂上身,看着渗人。
  “你俩怎么了?”有个人打了个寒战,问。
  话音刚落,两道寒芒分别从二人颈侧射出,没入前面二人的口腔,二人圆睁着双目倒地。最后二人拔刀而出,正要呼喊,一个黑影猛虎一般跨步扑出,黑暗里一道凛冽的寒光一掠而过,仿佛漆黑天幕上横亘的电光。二人惊悚地发现自己说不出话了,胸襟上落下淋漓的湿热,他们后知后觉地摸了摸喉咙,喉间正汩汩流着血。
  夏侯潋托住他们二人的脑袋,将他们缓缓放在地上,然后把八具尸体都拖到树影深处。
  夏侯潋摸到东门外十步远的位置,门口站了两个兵士。他藏在大红抱柱后面,朝地上丢了一颗石子。有个兵士听见声响,探头探脑地走过来,一面警觉地问道:“谁?”
  自夏侯潋身边经过的一刹那,夏侯潋猛然伸出手捂住他的嘴,腕下匕首弹出,割断他的喉咙。兵士霎时间软了,夏侯潋一把把他拖到阴影里,整了整衣装,走了出去。
  头盔打下的阴影掩住了头脸,另一个守门的兵士看不清他的容貌,以为他是同伴,问道:“什么东西在那?”
  夏侯潋没应声,径直走到他面前,左手捂住他的嘴,右手将匕首插入他的肚腹。
  森森暗夜,刺客幽魂一般行走在阴影里,杀人。
  血花在黑暗里迸现又消失,像绚烂的烟火。禁军悄无声息地挨个减少,最后一个兵士死在殿门外汉白玉石栏下,被杂草遮住了身躯。夏侯潋提着染血的雁翎刀,步上石阶,弓腰贴着朱门听了会儿里面的声响,抬头看了看月亮,月亮飞过第二根飞檐,已是亥正。他将刀插入门缝,缓缓拨开门闩。
  殿中寂静无声,夏侯潋钻进屋子,轻轻掩上门。他适应了一会儿黑暗,朝里间摸去。雕花大床被黑暗掩着,床沿盖板隐隐约约露出八宝螺钿的细碎流光。杏黄色的帐子合得严丝合缝,夏侯潋虾着腰一路摸过去,轻轻掀开帐子。
  床上空无一人!
  背后陡然响起万伯海的声音:“你是谁!”
  夏侯潋悚然一惊,回过头,却见万伯海赤脚站在罗汉榻上,从旁边的刀架上拿起雁翎刀,抖落刀鞘,凛冽的刀光在暗影中迸溅如雪。
  这家伙竟然睡在榻上!
  他从榻上走下来,燃起一方烛火,殿中顿时亮堂了些许,黑暗中的夏侯潋现出身形。
  “没成想我的帐下也会有家贼!你是哪个营的?何时成了沈阉的走狗?”他侧耳听了听外头,蓦然一震,“你把外面的人都灭了?”
  “万大人,您胜不过我,不如束手就擒。”夏侯潋长刀下压,缓缓抽刀出鞘。
  “狂妄!”万伯海冷冷地微笑,“我知道你是谁了,你是无名鬼。沈阉好大的能耐,竟能驱使伽蓝最强的刺客。无名鬼,沈阉能给你的,本官也能。你不如投靠本官,钱财,女人,名声,权势,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夏侯潋淡淡笑了笑,抬头看了眼窗外,月已掠过第三根飞檐,亥正一刻。
  “抱歉,我只想当督主的狗,”他单膝跪地,刀刃藏于肘后,“万大人,请。”
  婆娑树影下,窗纱仿佛皮影戏搭就的舞台,二人映在素色纱罗上的影子是戏台子上的皮影,仿佛两只猛兽,在晕黄的烛影中相互扑咬。
  夏侯潋劈刀向下,刀刃划破空气爆发出凄厉的尖啸。万伯海迎着夏侯潋的雁翎刀回砍,却在刀刃相撞的那一刻手掌猛地一震,虎口顿时破裂,淅淅沥沥渗出血来。夏侯潋没有停歇,迅速发起下一击,同样是凌厉如电的一斩,万伯海接招的一瞬间仿佛雷亟。
  两把刀都发出剧烈的蜂鸣,仿佛临死前的求告。万伯海看见夏侯潋的手也裂了,鲜血浸透了刀柄的缠绳。可他不停!一斩连着一斩,暴雨一般兜头砸下,万伯海步步后退,心中终于升起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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