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督主有病 (杨溯)


  沈玦拿眼挫瞅了眼那女孩儿,脸哭得皱皱巴巴的,看着伤眼。沈玦满脸不乐意,道:“又不是我闺女,我心疼什么?”
  夏侯潋厚着脸皮道:“少爷,求您了!您就当心疼心疼我呗。拼死拼活救下来的,再送进教坊司去,不白救了么?”
  夏侯潋说了一大堆,沈玦只听见“心疼心疼我”几个字。本就是他的人,他不心疼谁心疼?沈玦软了心肠,有心要答应,又怕夏侯潋善心泛滥,街边随便看见什么阿猫阿狗都要他施以援手。便冷着脸道:“仅此一个,下不为例。魏党牵连甚广,每天都有人被送进教坊司,你可别让我都救了,东厂不是寺庙,我也不是菩萨,没人给我捐香火。”
  “我知道,”夏侯潋道,“我也不是菩萨,能帮点儿就帮点儿,不能就算了。”他笑了笑,又道,“不过,咱们把她安置在哪儿好?我不会带孩子,家里除了我也没别人,这可怎么办?”
  沈玦招呼来一个长随,命他抱起孩子。“让莲香照看吧。明儿中秋,莲香让你过来吃饭。宫里要摆宴,我说不准会不会回来,你们不必等我。”
  沈玦的马车渐渐远了,夏侯潋抱着雁翎刀,慢悠悠荡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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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慈寿宫。
  太后坐在铜镜前面,手指拂了拂头上的狄髻。朱夏打开妆奁,太后挑了一对金镶宝珠蝴蝶戏花的鬓钗,朱夏执起钗子,一面慢慢插进她的发髻,一面道:“万岁爷的功课送过来了,娘娘可要瞧瞧?”
  太后把手放在朱夏臂上,慢吞吞道:“那就看看吧。”
  走到外间,小皇帝的文章翰墨都放在桌上,已经摊开了。太后坐定,略瞧了瞧。不看便罢,越看越生气。字跟狗爬似的,孟子经义学了这么久,写出来的文章仍是狗屁不通。太后气得直拍桌子,指着人道:“把皇上叫过来,哀家要问话!”
  朱夏劝她宽心,派出去的人走了没多久,又回来了,道:“万岁在豹房玩得正高兴,说娘娘有事儿让人传话便是,不必非要他过来。”
  太后气得两眼发黑,恨声道:“这是反了!连母亲的话儿都不听了!谁陪着他在豹房!”
  底下人小声回话:“是小沈公公,还有江公公他们。奴婢去的时候,小沈公公正给陛下当马骑。”
  “好啊!又是沈玦手底下那帮杀才!”太后握着拳,丹寇刺进掌心,殷红的血渗出来。
  朱夏一面把四下的人赶出去,一面赶过来掰太后的拳头,不住劝道:“娘娘您别气,气坏身子可怎么得了!沈问行那帮杀才,勾着陛下不学好!净日里不是去豹房就是在乾清宫锯木头!沈公公事多,外头要管东厂,里面又要理内务,不得工夫收拾他们,他们就反了天了!娘娘莫气,奴婢这就跟沈公公说去!”
  太后好不容易顺了气,张开手掌一瞧,已是鲜血淋漓,朱夏心疼得淌眼泪,忙去找金疮药。朱夏蹲着帮她上药,太后低头看着她油亮的发髻,头发都往后梳,露出饱满的额头,姿色倒是还可,怎么就握不住沈玦的心呢?当年她费尽心思把朱夏塞给沈玦,就是为了这一着。想来男人皆薄情,尤其沈玦裆下还缺了一块儿,更是不念男女之情了。
  “你和沈玦,还是老样子?”太后问道。
  朱夏红了脸,低头道:“前几日打发沈问行送了胭脂过来。据说是东厂的人打高丽搜罗来的,还取了个可人意儿的名儿,叫什么‘一品春’。那日奴婢恰巧有事儿,老晚才回来,沈问行巴巴在毒日头底下等了半天,说沈公公令他定要亲手交给奴婢的。”
  太后挑了眉,问道:“哦?从前怎么不见他这么用心?”
  朱夏慢慢儿把金疮药收起来,道:“娘娘,您忘了,从前沈公公还在魏贼手底下待着,哪能这么猖狂?其实还是上心的,私下里送奴婢钗环手帕,遇上了说几句挠心话。有一回还问奴婢的绞肠莎,奴婢还奇怪呢,他怎么知道奴婢犯了这病?结果您猜他怎么说?他说那日之前不见奴婢在您身边陪着,觉得奇怪,特意打发人去问,才知道奴婢病了。”
  太后心中一喜,戳朱夏的肩膀,道:“你这小蹄子,竟还瞒着哀家。哀家还以为你俩压根儿没戏呢!”
  朱夏嗔了太后一眼,扭过身去,道:“这叫奴婢怎么说嘛!难道还上赶着到您跟前,说昨儿沈公公又捎来帕子了,今儿沈公公又送来钗环了!羞死人!”
  太后悠悠笑起来。果然么,情爱是无底深渊,谁能逃得掉?太监也一样。太后用帕子拭了拭眼角,做出一副愁苦的样子,道:“唉,你陪了哀家这么多年,能嫁个如意郎君,哀家心里高兴!可这个沈玦,实在不是个好把控的。你瞧瞧,陛下成日里只知道贪玩儿,还耽误功课,他是想把哀家的孩子养废啊!”
  朱夏变了脸色,忙道:“娘娘,您误会他了。奴婢这就把他叫过来,您好好问话!他若有做的不好的,您就罚他!”
  太后摇头,把朱夏的手拉过来放进掌心,道:“哀家知道你一心为我,哀家也不想和沈玦闹到那般田地,如今之计,唯有夺了沈玦的位子,让他栽下来,让那起子杀才都远离万岁,万岁才能用功!你也别急,夺他的位子,也不是就要处置他亏待他怎的。还让他在司礼监待着,当个随堂秉笔,由他挑拣!你想啊,你地位比他高,他还不得事事都听你的?”
  朱夏拧紧眉头,跪了下来,道:“娘娘说的是。娘娘放心,轻重缓急,朱夏还是分的清的。”
  “你要做的事儿就是笼紧沈玦的心,必要的时候,刺探些情报回来,哀家心里有个底。”太后缓缓抓紧朱夏的手,道,“明儿是中秋,大行皇帝孝期未出,宫里一切从简,哀家早些让沈玦回去安歇。你先到他家里去,布置好,安排妥当。男人么,就爱贤良持家的女人,在外头经历风风雨雨,回到家女人给他熨帖,心里才暖和。他府里听说冷清得很,你好好下一番工夫弄得热闹些。按说嘛,偌大一个府邸,没个主母怎么成。你可听明白了?”
  朱夏重重点头。


第69章 郎心似铁
  夏侯潋坐在游廊里扎兔子灯笼,莲香的儿子荣哥儿,和府里一个妈子的女儿在他边上眼巴巴地等着,都才四五岁,身上换了新衫子,红灿灿的脸颊,眉心还点了抹胭脂,像菩萨旁边的善财童子。
  夏侯潋从水盆里把泡软了的苇蔑拣出来,先搭骨架子,捻着两道苇蔑圈起来做腰,再抽出两根从腰里面穿过去交叉编在一起,不放心还能在腰中间加个横杠。接着扎脑袋,脑袋容易编,圈两个圆儿糊在一块儿,上头扽出一截当耳朵。撂开手一个灯笼架子就成了。
  两小不点儿看得一愣一愣,夏侯潋不经意间抬起头,瞧见前面一根廊柱子后面站着昨晚上救的那个小姑娘。莲香说她叫李妙祯,是李家的庶女,没娘的孩子,准是被主母苛待过,浑身上下半两肉都没有,也不爱说话。她原本该充入教坊司,沈玦给大理寺递了话儿,把她改成官奴,放在沈府。
  她换了新衣裙,藏蓝色的褙子,天青色的马面裙,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偷看,还是不说话,见夏侯潋发现她,刷的一下躲回去了。
  夏侯潋笑了笑,低头糊纸。他怕小孩儿弄破,糊了三层牛皮纸。再用朱墨点上眼睛,挂在灯杆儿上,下面坠上小流苏,拎起来一瞧,两个肥肥圆圆的小兔子在手边晃来晃去。两个小孩儿欢呼起来,够着手抓兔子,夏侯潋把灯笼举高,道:“去把那个姐姐牵过来。”
  小孩喊了声好,蹦跶过去拽她的袖子,那姑娘看着都快哭出来了,挨挨蹭蹭磨过来。夏侯潋又扎了一个灯笼,点上眼睛,挂上杆儿,挨个发给他们,道:“人人都有份儿!”
  两个孩子欢呼着拎着灯笼跑了,李妙祯捧着灯笼还站在原地。
  “有话儿要跟我说?”夏侯潋问她。
  她慢吞吞地从怀里拿出一块羊脂玉玉佩,用手帕包着,递给夏侯潋。
  “给我的?”
  李妙祯点点头,说:“谢谢你救了我。”她声音很小,蚊子叫似的,夏侯潋费了老半天的劲儿才听清。她垂下头,又道:“这是我娘留给我的,娘亲说,知恩要图报。我没钱,只有这个玉佩,送给你。”
  夏侯潋失笑,揉揉她的发顶,道:“你娘留给你的东西我不能要,你自己收好。等以后你有钱了再给我也不迟,我不贪心,你给我一个铜板就行。好了,去玩儿吧。”
  李妙祯重重嗯了一声儿,捧着兔子灯笼,蹬蹬跑远了。夏侯潋伸了个懒腰,收拾水盆和牛皮纸,去沈玦院里。
  沈玦的院子寥落得很,他不大喜欢别人进他的地盘,负责洒扫的只有几个小厮和莲香。黯淡天光下,婆娑的树影在庭除上徘徊,风吹过来,沙沙一阵响。他的院子不似府里别处精致秀丽,像文人画里端庄的山水。那些地方是为了待客,给别人看的。只有这个院子,是他自己的天地。
  这样想起来,沈玦真是个矛盾的人。
  明明权势滔天,却自律得像个僧侣,不亊口腹之欲,不恋红粉之色,偌大的庭院,除了两缸枯荷,一棵梨树,竟然再无其他景致。青瓦白墙,清冷得像一座废墟,没有丝毫的人气儿。别人只见得他登堂入庙时系鸾带,穿曳撒,被文武百官簇拥其中的如山排场,却不见他索居小院的素衣白裳,心如止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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