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心愿得遂的柳靖云却未就此松懈。
便是一心想加入破军,他也不曾低估、看轻自个儿所将面临的险境。也因此,打事情定下到真正开拔出征的两个月间,他都在京郊“破军”的大营里进行各种必备的训练以补足自身有所不足之处……如此这般,待到大军起行、柳靖云也须得随军赴战场之时,负责训练“破军”的流影谷高手已俱认可了这名“走后门”进来的成员;而弃文从武的新科榜眼也终于如同当初西门晔所评价的那般、真正得了独领一队的资格。
破军分有天、地、人三营,一营额定九十六人,以每八人为一单位分作十二支小队。而柳靖云所将带领的,便是地字营的卯队。只是由于破军成立至今方满两年,先前又多散布于各地进行成军后的实战演练,故柳靖云的职位虽早定了下,但却还是直至出了蓟门关后、才终于得以在位于长白山脚下的东征军大营里同自个儿隶属的地字营会合。
──只是望着远处巍峨的白山、思及自个儿为此放弃的安稳仕途和即将背负起的一切,东征军大营里,方于上峰处完成报到的柳靖云心下却仍克制不住地起了几分躁动。
按说事情至此的发展俱在他意料之中,本当没什么好担心的。可不论再怎么算无遗策,他终归都只是个刚满十六岁的少年,便是老早习惯了家族重任,和如今骤然得直接担起七人性命与安危的状况却仍是两般,自很难全无半点不安、真正表里如一地平静以对……可他终究是极为自制的人,便是再怎么不安,也断不会容许自个儿有任何软弱退却。也因此,又自深吸了口气、让自己彻底沉浸入这股紧绷却也昂然的气势之中后,一袭暗紫色武袍的少年已然提步迈开,却是带着一如既往的定静从容穿过忙碌却仍井然有序的东征军大营、于身周不时投来的诧异目光中来到了破军地字营的驻扎处。
作为备受期许的军中精锐之一,地字营所处占地极广,四面由高五尺的栅栏围起,内里则是清一色的黑色营帐以马蹄形分做两列一行排开,而于中央空出了一片平整的旷场,想来是留作平日操练之用……肃整而隐透杀伐之气的营帐让瞧着的柳靖云不由心神微凝,但却仍是在略一顿足后提步迈开、从容一如先前地就此通过了岗哨。
轮值守卫岗哨的乃是两名身着赭色军袍、身披重甲的地字营成员。尽管柳靖云那张年轻且俊秀得过份的面庞让两人一瞬间起了几分阻拦问询的念头,却因对方沉稳自若的气度与那身暗紫色军官袍而终只是枪杆踱地两下以为礼……柳靖云本就是阶级森严的名门出身,又已在军营之中混迹了数月,对这些规矩自是再熟悉不过。当下脚步未停一个颔首表示还礼,随即头也不回地举足迈步、就此进到了地字营的营地之中。
营地里总共十八个帐篷。左右两排乃是供各队士兵居住的大帐,同队伍数目合共十二间;中央横列的则是供十二支队伍的队长所用的军官帐,两两一间共六间。按破军的规矩,柳靖云既是“卯”字队的队长,便当与“寅”字队的队长合居一帐。军中对安营戍卫之举早有成法,故早已熟知诸般法度的柳靖云也不曾出声问询,而是在营中士兵半是好奇半是疑惑的目光中迳自行向了右边数来第二个军官帐,一声“失礼了”罢便自撩开帐幕迈步而入。
军帐所用的布料虽然黑而严实,但除帐门外三面均有开窗,故内中虽有些阴暗,却还不至于无法视物……也因此,入了帐后、初来乍到的柳靖云第一眼望见的,便是帐篷内一道正盘坐着擦拭枪杆的身影。
也不知是刻意无视又或过于专心,对方的头颅并未因柳靖云的到来而抬起,其面容自也一时难以瞧清……只是柳靖云最为精擅的武艺乃是箭术,眼神素来极好,故仍是在迅速打量了番对方身形和前额、双手等处的肌肤纹理后有了大致的估算。
──若非天生面嫩,此人年纪多半也就二十岁到顶,倒是与他相去无几……柳靖云的性子向来与“退缩”二字无缘。故忆起之前由上峰处得来的、仅只对方名姓的简陋资料后,少年索性不等对方理睬便自提步来到了对方身前约半丈处,而在瞧见对方微微警觉的反应后双唇轻启、招呼道:
“齐天祤齐兄么?在下柳靖云,乃是新任的卯字队队长。今后你我便是同僚了。若有需得齐兄援手之处,还望齐兄不吝指教。”
“……彼此彼此。”
而回应的,是略显涩哑的少年嗓音、与对方随之抬望向自个儿的面庞。
──那是一张端正刚毅、瞧来约莫十五、六岁年纪的脸容。尽管眉宇间仍存着几分年轻人特有的青稚,轮廓线条却已俐落如刀削,一双微挑的丹凤眼更是神目如电、而如同那双笔直上斜的剑眉般透着一股有若凶刃出鞘的凛冽锐势……只是柳靖云何等出身,又岂会因此便给慑了心神?俊秀的面庞之上因而一抹清雅如兰的笑意勾起,发自真心地赞道:
“齐兄好眼神,难怪年纪轻轻便能在这破军之中独领一队。”
“……你不也是?”
不论齐天祤眼神好坏,以二人如今不过半丈的距离,便是帐篷之中并不如何敞亮,要想瞧清柳靖云那张过份秀逸的容颜亦是轻而易举。故有此言。
可迎着这一句,听着的人却没有马上回答。
他只是延续着先前那抹温和却也悦目的笑就地于对方身前歇了坐,同时仔细却毫不刻意地将齐天祤周身瞬间微微绷紧的反应尽数收入眼底……待到屁股落地、眼前人也在短暂的警戒后稍稍放松了躯体,已因这一坐而又靠前了近两尺的柳靖云才笔直凝向了那双眼、含笑解释道:
“靖云虽自诩实力不差,可终究是仗着出身靠了些关系进来的,却是比不得齐兄真金白银的能耐来得实在。”
他并不认为自己世家出身的身分有什么不好,也不会矫情地认为既是出来闯荡便该舍弃一切,故当下也不隐瞒、却是直接便将自个儿得进“破军”的原由告诉了对方。
许是没想到他会将“靠关系”这种事说得如此坦然而直白,齐天祤闻言一愣,眸间几许符合年纪的讶异跟好奇浮现、一双唇瓣亦像是想问些什么般微微张开了少许,却又在真正出声前像是抗拒着什么般紧紧抿了上,仅微一点头表示听到了他的话后便低下了头、延续着先前的动作又自专心致志地擦起了手中的枪来。
可瞧着的柳靖云却未因对方的冷淡而生恼。
他虽有意打好与这位同袍间舍友的关系,却也清楚这交情并非是三言两语便能建立起来的,自然不急在这一时半刻。也因此,又自微微一笑后,他已是一个欠身离地而起,却是就此绕过了犹自擦拭着兵器的齐天祤、转而行至帐中属于自个儿的另一半空处。
──也不知是否他那今上亲授的五品军衔太过扎眼,尽管他的实领职事不过相当于从六品,却方往上峰处报到领了职司,便有人主动替他把行囊由先前暂居的营里搬了过来。如今大略检视一番,不仅该有的都有,甚至还多了整整一包袱的金创药和一整块硝制好的羊皮……思及今日那位将领临别前示好的眼神,柳靖云微微苦笑了下,却终究还是认命地收下了对方的好意,同时边整理行囊边思量起了方才那番“交锋”的收获。
初见齐天祤,印象最深的便是那股锋芒毕露的锐气──西门晔虽同样锋芒极显,可那份锋芒却更多是来自于其人的冷傲与自信,而不是这种仿若出鞘利刃、一不小心便会将人吓到胆寒的凛冽。再来么,则是听得他自承“靠关系”三字时、齐天祤那诧异、好奇却不带半点轻视或鄙夷的反应……回想起来,这位同袍的目光锐利归锐利,却是很难从中看出一般人多少会有的打量、评判乃至成见。虽说柳靖云自个儿本身便练就了一番不着痕迹地观察他人的功夫,可和齐天祤的状况却似仍是两般。尤其后者的防备之心──当初他之所以会在相隔半丈处停下,便是观察了对方的肢体反应所得──十分明显、情绪变化亦没怎么隐藏,瞧来更像是单纯的木讷寡言之人。故一番短暂的相谈罢,柳靖云便已对这位年龄相仿的同袍得出了个“直率且无甚机心”的评价,并由此起了几分好感与期待。
毕竟,破军一营虽分为十二支队伍,可行动时却往往是以两支队伍为一组加以布置,日后需得他与齐天祤合作共事的机会不在少数。在此情况下,尽管柳靖云自认虚与委蛇的功力一绝,可能遇上一个合心意的人自然要来得更好一些……念及此,少年心绪愈定、面容之上犹带着的浅浅笑意亦随之加深了几许,却方寻思着晚些同自个儿下属见面时该当如何行事,帐外却于此时蓦地一阵喧闹声爆起、中断了他的思绪。眼见帐中另一侧的齐天祤几乎在听得喧闹声的同时便皱了皱眉头长身而起,初来乍到的柳靖云便也入境随俗地跟着起身上前──齐天祤因而回头望了他一眼,而他则回以了一个发自真心地微笑颔首──紧随在同袍身后出了营帐。
眼下午时初过,正是一天当中日照最烈的时候,帐篷内又稍嫌阴暗,故柳靖云甫出营帐便觉一阵刺眼,却是眨了眨眼、约莫一息之后才看清了喧闹声的来由──但见帐前旷场里,四名瞧来约莫二、三十许的军汉正打成一团、七名军汉徒劳地忙着拉架,却另有十多人看好戏一般边围观边叫好,还不时出言评价或讽刺上几句,让场中的打斗一时发展得更形激烈──但已看清场中态势的齐天祤却没有马上前去阻止,而是眉头紧锁着似在烦恼该如何处置,而四周的几个军官帐里也无人出面,不知是外出了又或不打算干涉……瞧着如此,心知这多半已非头一遭,本就有意找个合适的机会“亮相”的柳靖云已是一计生起,当下顺手自一旁兵器架上取来一副尚算顺手的强弓,并在由一旁的箭筒中取了支练习用的箭支后回到了同僚身畔──稍有些意料外的举动让一旁偶然瞥见的齐天祤不由瞧得微怔,却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已因对方接下来的动作而彻底惊了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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