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在远离对方的这江南之地,痛切地理解到自个儿究竟错过了什么。
靖云是爱着他的;而他对靖云的那份在乎与独占欲,也从来就不是此前所以为的友情。
便如靖云爱着他一般,他其实也是爱着靖云的;所以才会总压抑不住对靖云的渴望、所以才会总着迷于靖云因己迷乱的姿态──可他却发现得太晚。
晚到……已将那个深爱着他的人伤得那么彻底、更已将曾经拥有的一切极其愚蠢地远远推了开。
当他终于明白自己对靖云的感情时,那个曾深爱着他的人,已经是别人的丈夫了。
想明一切的那一刻,齐天祤只觉心底那股隐隐约约纠缠许久的痛瞬间变得无比鲜明,不仅让那时在守备府后花园的他当场发狂地打烂了一堆假山盆景,更随即不管不顾地纵马出府、连食粮行囊都不曾准备便想一路赶回京城见见对方──可却连杭州府都没能出,便因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而给阻住了行程。
那一日,置身于冰冷而滂沱的雨势中、看着城中忙着避雨忙着堵水的人群,他不期然间忆起的,却是彼此第一次分别前、靖云要他给出的承诺。
‘还记得你曾说过的话么?“缘乃天定,只要两人有缘,便是远如天南地北,亦能不知不觉地在缘分的牵引下彼此相会聚首”……背景天差地远的你我能受缘分牵引至此,又岂会因我回京便就此绝了联系?不过是由以往的对面相见变成了鱼雁往返而已……’
‘天祤……机会不是凭空得来的,而需得自己去争取。当年我争取了,所以才能进入破军、才能与你相识……而你我要想再次重逢,所要做的,无非也就是如此而已。’
‘如此,我会等你的。’
‘我会等着你我重逢的一日、更会等着你我同殿为臣的一日……所以不要让我失望,好吗?’
──如果他竭力争取、如果他真正实现这个承诺……那么,他们之间,是否还有挽回的可能?
内心深处,齐天祤知道自个儿这样的想法不过是逃避现实、自欺欺人而已,可却一旦动了念,便再也挥不开、舍不下……所以他终究还是回到了守备府,迎着暴雨做出了自个儿力所能及的种种防范──照着临别前靖云赠与他的诸般建言──指挥手下的兵士就此护得了一方太平。如此往复数回,积攒而下的功劳让他三年未满便得了再次升迁的机会,而终得怀着满心交杂回到了有靖云所在的京城里。
──真正入京、真正见着对方前,他不是没奢望过靖云其实并不爱妻子、不是没奢望过彼此仍有重续前缘的机会。只是入京之后,他先是听着靖云和妻子如何登对如何恩爱的议论纷杳而来,接着又亲眼见着靖云一家三口那坐实了传言的和乐亲昵……便知这一切全都是他自找的,眼前的一切却仍让齐天祤痛得几乎难以承受,却是再顾不得其他、假托旅途疲惫便先辞别那两大一小回客房歇息去了。
而不知该让他庆幸又或纠结的是:许是他先前的表现太过反常,当天晚上,他虽婉谢了靖云为他摆开的接风宴,却仍在晚膳过后迎来了那个让他日思夜想的身影……那满怀关切与温柔的熟悉目光让齐天祤根本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语,而终只得强忍着心头难以平息的疼痛与懊丧将对方请入了屋里相伴着落了座。
──恰如往昔。
但又有着本质上的迥异。
以往,面对着靖云时,他从来不会烦恼自己该说什么、更不会刻意去顾忌回避些什么。他总能随心所欲、畅所欲言,将自个儿的一切情感一切想法全都毫不设防地袒露在对方面前,因为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能得着对方的包容──不像这一回。
不像这一回……面对被他所伤、被他推离,如今更已彻底属于别人的靖云,已不复往日无知的他,已再无法像以往那样纵情表露出自个儿的一切。
因为他怕。
他怕自个儿的情思会一不小心便贸然暴露、更怕靖云此时早已不再爱他、不再容忍他,怕靖云会因为他这份醒得过晚的情思而更将他排拒推离。所以他只能小心翼翼地搜罗着任何与感情无关的话题,一方面观察靖云的种种反应、一方面压抑着心头直欲将人收拥入怀的冲动……直到彼此间的气氛终于渐渐恢复到以往,已为对方温柔如水的眸光迷得不能自己的齐天祤,才终于再难按捺地试探出了声──
‘此去杭州,委实让我开了不少眼界。’
他状似不经意地边喝茶边道,目光却始终留意着身旁人的每一丝表情──
‘可在所见识到的诸多事物之中,最让我讶异的,却是杭州盛行的男风……和某些丝毫不逊于戏曲的、两名男子相爱相守的“佳话”。’
顿了顿,‘靖云知晓这些事儿么?’
‘……嗯。’
而他得着的,是靖云眉眼间一闪而逝的怅惘感慨……与平静得没有一丝起伏的应声。
──三年多前的那一夜,听得他有意成婚之时,眼前的人曾经是那么样的失常那么样的激动,甚至都到了轻颤难抑的地步;可三年后的此刻,听得他这样试探暗示的话语,眼前的人却只像是一切都已过去那般平平淡淡地应了过,不仅声调听不出分毫变化、整个身子亦瞧不出哪怕些许的动摇……按说那样的沉静本是齐天祤早已熟悉而且习惯的,可当自个儿最后的侥幸换来了如此结果,心底随之蔓延开来的,却仍是绝望。
──所以那一瞬间,他几乎压抑不下那股赌上一切狠狠要了对方的冲动、几乎驾驭不住那不顾一切地将人夺回的欲望。
他们曾经那么样亲近,亲近到他几曾吻遍靖云身上的每一寸肌肤、亦几曾抚遍对方的每一处敏感……而此时、此刻,要想重新得回那份亲近,也不过就是他一探掌的距离罢了。
只要一探掌,那个仍然对他毫无防备的人便可入他之手,便可任凭他品尝侵占、任凭他亵玩索要……就算遇得了反抗,以他对靖云身子的熟悉,要想让对方在情欲催折下沉沦顺从亦算不上什么难事。更何况以靖云对他一贯的纵容与护持,便是真无视于对方的抗拒强行为之,最后也不见得就无可挽回?
──可纵于心头千般谋划臆想,迎着对方温柔中带点苦涩的眸光,齐天祤却终究什么都没能做。
他唯一做的、也唯一能做的,只是强逼自己压抑下那些过于疯狂的心思,然后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般地转移了话题、仅单单以朋友的身分天南地北地继续同对方话家常而已……如此一两个时辰过去,却到明月高悬、夜色渐沉,几已为内心翻腾的情感与欲望逼疯的他,才终于以时间太晚为由将靖云请出了屋,然后独身回到仍残留着对方几许气息的屋子里、万般颓然地倒卧上了榻。
──他怀抱着一丝侥幸而来,期望着彼此仍能有那么点心意相系的可能;可迎来的,却是那一丝侥幸的落空,与眼前他不愿面对、却不得不面对的事实。
──那个对妻子满怀柔情、对女儿慈爱疼宠的人依然是柳靖云,却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只单单看着他、守着他的靖云了。就算依然会同他亲近谈笑、依然会对他多番看顾,可当年曾经对他万般纵容的靖云,却已被他生生推开毁去、再不复存。
是他错过了。
是他错过了曾经近在咫尺、唾手可得的一切;也是他错过了那个曾经只属于他、也只看着他的人……但凡他多一点脑袋、少一分自私,便该在那曾经无比情浓的那一夜、于靖云反常的表现下明白什么才对──可他却毫无所觉。他只一心想着自己要什么、又能从靖云身上得到什么,而却是直到对方因他的错过而心灰意冷地选择了松手、选择了退离,才终于迟来地意识到自个儿白白放走了什么。
靖云已不再是他的靖云;而他们之间曾经有过的承诺、如今亦已属于了那个女人……靖云再不会像以往那样碰他、也不会再像以往那样容他碰触索要。因为这一些都是“她”的,是靖云和“她”的承诺,与他无关、亦再无涉于他。
──因为他的错过,他和靖云之间唯一仍剩的……便就只有他口口声声宣称的“袍泽情谊”,以及那个驱使他努力打拼上京、从而得以更为接近对方的约定而已。
分别那年、他们做下如此约定,是为了能够彼此相守;而在彼此已再无相守可能的今日,再继续持守、紧抓着那个约定,也不过是让自己徒然触景伤情而已。
──尽管那个约定……是除了“袍泽之情”外、他们之间唯一剩下的了。
那一夜,怀着满心的悔恨怅惘,齐天祤想了很多。他想过就此避开、想过就此远离,想过让时间让距离冲淡那份椎心蚀骨的情思,可却终究没能舍得真正放手……不论是曾经的朝夕与共、又或近十年的相识相知,靖云的一切早已深深烙印到他的骨里与生命里。若将之拿开,如今的他还能剩些什么?不过也就是更深的空虚与寥落而已。
所以他终究不曾放手。
就算知晓自个儿的坚持已无了太大的意义,他却仍是接下了那个能让他更快晋升的调遣前往蜀地,只为了能够在各方面上都更加接近靖云、能留存住彼此之间所剩不多的连系,并在每一年进京述职的时候死皮赖脸地住进柳府里、仗着他们的“友谊”享受靖云的亲近与信赖……尽管这么做的代价,是每一次看到他们一家三口──后来更成了四口──阖家欢乐、不容干扰的模样时,胸口撕裂心扉的痛……与对自个儿就那么错过一切的悔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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