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他虽一时应承了下,可一双剑眉却仍紧紧蹙着、一双锐眸亦仍隐蕴怒气,显然犹未能对西门晔方才的举措真正释怀……瞧着如此,柳靖云心下几分无奈与不好的预感一并升起,却因不愿落了某人话头而只得将事情就此压了下,一个颔首示意友人随他进到了驻地之中。
* * *
当晚,陪同西门晔将整个地字营检阅了番后,早有准备的柳靖云便让人于贵宾厅摆开了宴席,而理所当然地由地字营里身分最高的他和齐天祤继续同席作陪……只是由于西门晔此前没少用“柳少”二字相唤,似乎更想以私人论交而非继续公事公办,柳靖云索性便也顺着对方的话意于开宴前回房换了身常服,打算以“柳少”的身分看看西门晔葫芦里究竟卖着什么药。
──当然,既是要恢复柳府大少的身分接待流影谷少谷主,以柳靖云对礼仪的讲究,便断没有套上他这两年惯穿的朴素儒袍出来待客的道理。幸得不久前母亲才在来信问了他身量后亲手为他裁了几套衣衫让人从京里捎来,柳靖云便从里头挑了件下摆绣着象牙色波纹的银灰曲裾配上缀有浅褐边饰的墨紫色大氅,以这样一袭大方却又不显过份沉稳死板的搭配作为了今日的正装。
而这,还是他自打离家从军至今头一遭穿回这样针脚细密、用料轻软的衣裳。
母亲素来知他喜好,故这一身衣裳所选用的均为柔软舒适而不带光泽、且上头的纹饰亦不如何繁复的料子,但却不论色彩搭配与绣工均为一绝,穿到柳靖云身上更是无比挺拔合衬,却是将他那股子刻入骨里的端雅风仪尽数显了出……凝望着铜镜里模糊却又似曾相识的身影、感觉着身上衣裳迥异于军服的舒适轻软,饶是他仍清楚知晓自个儿如今身处何方,却仍不由因为这本给他刻意忘在记忆一角、实则却从未真正搁下的一切而微微怔了神──
直到身后的房门蓦然开启;而一道他再熟悉不过的足音,亦随之进到了屋中。
“靖云?你换──”
入屋的人自是齐天祤。眼下柳靖云所居的仍是他作为卯队队长时跟齐天祤共用的房舍,故后者等了一阵没等到人便自入了屋察看,不想一问犹未能尽,便因瞧清屋中人此刻的装扮而为之哑然。
──若说柳靖云平日一身军服又或简朴儒袍的模样给人的感觉是端雅庄重、仪表不俗,那么眼下这一身并不特别华丽、但却能清楚显出不凡的衣裳衬来,便是让他更添了几分名门世家子的贵气、雍容与矜持……理应再熟悉不过却又有些陌生的模样让齐天祤一时着实瞧直了眼,却是直到柳靖云一如平时地挺着背脊侧身回眸,他才找回了声音似的讷讷道:
“靖云,你这番模样……”
“……不过是把家人捎来的衣服拿出来穿而已。”
望着身前友人面上微显的异色,柳靖云心神稍定,但却仍是在迟疑片刻后又自取了两件配饰挂上腰间……“西门晔乃是极重礼仪规矩的人,如今我又选择了以‘柳府大少’而非‘地字营统领’的身分作东宴请,至少在仪表上是断不能失了礼数的……怎么了么?”
“……只是觉得你突然瞧来有些陌生。”
齐天祤音声微涩,于门前驻足了小半刻的身子却已在略一沉吟后提步上前横身阻在了铜镜前方,却是以那双难以逼视的锐眸从正面又自将他细细打量了阵……瞧对方望得认真、思及方才入耳的“陌生”二字,心绪本就微有些波动的柳靖云一时更是五味杂陈,不由微微一叹,道:
“真要说来,这才该是我‘本来的模样’……毕竟,在加入破军之前,这些宴饮往来、衣着打扮都是我日子里不可少的一部份。”
“……那那个西门晔呢?”
“嗯?”
“听他口吻,似乎与你十分相熟。”
“熟是熟,但并不是因为有什么深刻交情的缘故……只是立场相似,彼此也有用得着对方的地方,所以偶有些往来吧──说到底,我当初能顺利离京进入破军,也是托了他的关系。”
知道齐天祤多半仍对西门晔先前出言不逊的事儿耿耿于怀,无意隐瞒友人的柳靖云便也寻思着合适的措词解释起了他和西门晔的“交情”:
“我出身世家之事,你是早就清楚的。不过你可能不清楚的是:世家之中也是分有三六九等的。而我出身的京城柳氏与西门晔出身的流影谷西门氏,便隶属京中文武两系世家中最顶尖的那一层。我与他同为家族嫡长,自小又同样有着不错的表现,故打晓事起便常听人将我二人相提并论,算是京中名门子弟的两大代表吧。”
说着,见友人仍自睁着一双锐眸直勾勾地瞅着他,显然仍未满足于这个说明,饶是柳靖云心绪犹未完全平复,亦不由因眼前人略显孩子气的模样而微觉莞尔。当下唇角微勾却一向前拍了拍友人肩膀,而随即一个旋身踏步,却是边往外边延续起了他的解释──
“世家之间的人际往来极多,消息传得也快,所以我便未曾刻意留心,也总会有人到我跟前说些‘西门晔又如何如何’之类的事迹;西门晔方面想来也是如此。故我俩实际有所交流的次数虽屈指可数,却都不可免地神交已久,自然对对方颇为熟悉了。”
这话言下之意,便是他对西门晔的了解全非自愿,而是时势所趋的结果──听他说得明白,齐天祤原先微凝的神色稍霁,但却仍是忍不住道:
“可既非真熟,他又如何能对你那般不客气?”
“还记得以前我跟你说过的么?西门晔自来性傲,用词遣字也自来便是那副咄咄逼人的腔调,却也不必拿他太过认真──便如我,难道你会真将我当成性情温和可欺的好好先生么?”
“……分明就是。”
“嗯?”
“……没什么。”
见柳靖云无意再谈,齐天祤心下虽仍有些不忿,却终仍只得放弃了纠缠、紧随在柳靖云身后出房往设宴的贵宾厅去了。
柳靖云既然以招待西门晔为名由都护府那边狠敲了笔钱饷,便不会落人口实地以粗茶淡饭宴之──尽管他确实也有些好奇流影谷少谷主面对难以下咽的军饷会是什么样的表情──他为西门晔安排的乃是一桌由八菜一汤和一道甜点组成的塞外珍馐,便是精致度远及不上京中的几大酒楼,食材鲜美的程度亦远远过之,自然让谁看了都挑不出任何毛病来。
可入席之时,西门晔却只是随意瞥了眼桌上的菜肴后,便将目光重新定睛到了柳靖云的身上……微带冷意的目光毫不掩饰地将他从头到脚仔细审视了遍,却是久到一旁的齐天祤都有些看不过眼想要出面挡下的时候,流影谷少谷主才收回了那明显与“客气”二字无言的视线、唇角一抹略带讽意的弧度勾起,淡淡道:
“看来柳少还晓得自个儿是谁。”
“可靖云却不知自个儿因何能得如此荣幸,竟能令少谷主关心至此……?”
以柳靖云的才智,如今哪还不知西门晔今日一口一个“柳少”称呼他的目的为何?不外乎便是“提醒”他莫要在破军混到浑然忘我,却连自个儿是何身分、又背负着些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可他并不认为自个儿同西门晔称得上朋友、亦不记得彼此有任何亲戚关系,自有些摸不准非亲非故的流影谷少谷主为何会如此“好心”地着意提醒。
──毕竟,他和西门晔待人处事的方式虽有所不同,骨子里却是一类人,不论做出什么决定都有其背后的理由和盘算,自没有无缘无故发好心出手帮上一把的道理。
这一番话说来,柳靖云嗓音柔和如旧、神情亦是一如往日的恬淡温雅,却光是这样简简单单的一句反问,便一改先前的柔顺可欺、以他独有的方式展现出了足以与西门晔对垒的气魄──那种感觉,就像是他初到地字营的那一日、在人生地不熟的情况下以一支箭震慑全营的表现一般,而让一旁瞧着的齐天祤后背一凛、心神微悚,锐眸间熠熠光彩闪现、却是不由自主地望出了神──对着身旁的人。
可正迎着这一问的西门晔却只是毫不动容地轻挑了挑眉。
“无所谓关不关心,只是有些好奇罢了──对于当年不惜放弃安稳仕途毅然从军的新科榜眼……究竟因何会不务正业、自甘堕落于此?”
其话下所指,自然便是柳靖云放弃其他更好的升迁机会选择了留在地字营的事儿……毕竟,以柳靖云的身家背景、能力和战功,有的是地位相等但前景更好、更能发挥他所长的位置能选。在此情况下,如非是给迷了心窍,一个曾为摆脱父亲的干涉而将满朝文武与东征之事当成了棋子的人,又岂会选择这样“无利可图”的职位?
──即便以西门晔一贯的苛刻,这“不务正业、自甘堕落”的八字评语仍是少有的重,更何况这评价所针对的还是年纪轻轻便已晋至从四品下、且如今还是地字营主官的柳靖云?便是一旁原仍沉浸在友人风采之中的齐天祤,亦在听得如此八字之后勃然色变、双拳一紧便待起身发作──
但却在得以如愿之前,为一旁早有所料的柳靖云以掌轻轻按上了大腿、阻止了他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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