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卓然面上岿然不动,只是冷冷盯他。
叶绍卿无法,叹了口气,“陛下要沈家,也要你。”
张卓然眼眸微张,许久,竟是半嘲半怒地哼了一声,甩袖转身,“进屋说。”
叶绍卿这才有些哑然失笑,张赞这脾性,真是反客为主,叫人奈何不得。
“……景仪。”叶绍卿扯出笑容。
“叨扰了。”宋景仪点点头。
张卓然看他这二人生分的礼数,眉头轻蹙,没有说话。
宋景仪和张卓然都是沉静寡语之人,周身清简,颇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气,只不过一人低敛谦淡,一人高漠冷清。这么站在一块,倒是让叶绍卿背脊有些发凉。
叶绍卿看这眼前本该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人,心中有了数种猜想,哪一种都叫他焦头烂额。
果然,张卓然并不多等,率先开口,“赞性凉薄,不喜虚文浮礼,是以身边以友相称者,寥寥而已。”
“我与绍卿相识数年,与景仪相识数月,然我最善识人,一日即可知此人值深交否,因此今日你二人与我同桌,便是我极信任交心与你们的。”
叶绍卿知晓张卓然并不是会明言此语之人,他一双眼睛最是刁钻,常将人看得通透,因而眼光甚高,不轻易与人来往。便如他们之中罗仲清,虽知书达礼,也属身正品端,然性格过于圆滑了些,难听些说便也能按个长袖善舞的名头,叶绍卿心里清明,张卓然并不喜他。
而宋景仪回京不过数月,不知他二人何时竟也有了来往,张卓然竟还极赏识他。
叶绍卿心里讶异,还略略吃味,抬头扫了宋景仪一眼,他安然望着张卓然,似在认真倾听。
“你二人既为人臣,忠于君便是本分,接下来的话,你们听了,若不合心意,我自不强求。”
张卓然讲话素来不喜这些铺垫迂回,他今日说了如此许多,叶绍卿便也笃定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我此行,只为一人,沈寄望。”张卓然沉声缓缓道,“我此生所求,也唯一人,沈寄望。”
他前半句,叶绍卿也未觉如何,直到他后半句抛出来,叶绍卿才微微震耸,怔忡望他,接不上话来。而宋景仪嘴角却带了若有若无的笑意,低头抿茶。
“你是皇帝身边最亲近之人,你意如何?”张卓然也不等叶绍卿将方才他那番明抒心意的话嚼碎吞下,紧接着逼问。
叶绍卿眉一挑,半是恼怒道,“你难不成想抢亲?”
“不抢亲,私奔。”张卓然义正言辞。
叶绍卿噎住,看向宋景仪,瞪大眼睛,“你允了?”
“我允了。”宋景仪点点头,面上云淡风轻。
这是那个绳趋尺步的宋灵蕴吗?
宋景仪见他蹙眉抵额,轻声道,“情之一字,困尽天下人,为己所困,便是无法了,”他睨了眼叶绍卿,眼神清静,似是那水浪涌过之后归了死气沉沉,“为外物所困,何不小施助力,成全一段良缘。”
“世间多有求而不得,能少一桩是一桩吧。”
叶绍卿仔细揣摩他话间意思。这些日子以来,宋景仪身上似乎时好时坏,常有告假,他吃了几次闭门羹后也着实负气,不再觍着脸面探望,两人最多朝上匆匆打个照面,又碍于叶铭修在场,叶绍卿连话也不曾对他说过。
今日宋景仪这番言辞,竟是有了熄情止慕之意。让他不由想起玉龄最后杳然而去的背影,矜持疏离。
可这不该是好事吗?
为何如掬一掌桃瓣流水,红粉浮香,渐渐水从指缝泄去,空余残花碎片,不复起初艳好,却不知该不该覆掌弃之,甚至有些不甘落寞。
“绍卿?”张卓然扣扣桌子。
叶绍卿移开视线,咳嗽一声,“我方才从慧三儿那回来。”
张卓然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他在晒你的画。”
张卓然眼里闪过丁点笑意,轻轻嗯了一声。
“慧三儿是我手足,我只愿他一世快活。”叶绍卿将茶杯举起,朝张卓然邀杯,“你一定好好待他。”
张卓然点头,郑重地与他同饮了一杯。
“……景仪,你身上可好了?”
宋景仪轻颔首,“无碍,不然我也不会应下卓然之请。”
要想把皇帝的妹夫从戒备森严的沈府“偷”出去,自然是要个轻功了得之人。而这坏皇家颜面的欺君大罪,更是知情人越少越好,决不能轻易雇佣他人。叶铭修自然是万万不能请的,是以宋景仪着实是张卓然唯一的选择了。
“捅破天的大祸我叶临是不怕闯的,”叶绍卿笑得无畏坦荡,“万事我担着。”
三人商议完毕,宋景仪又是最先离开的。
叶绍卿跟上去送,宋景仪偏生要走在他前头三步,留给他个冷淡背影。叶绍卿拂开前头那几缕柳叶丝绦,宋景仪也只是偏头低声道谢,叫叶绍卿又是一阵气恼,不由出声,“宋景仪,你这是为何?”
宋景仪这才停下脚步,贴着叶绍卿的肩膀,却是漠然望着远处,“……你想我如何?”
他面上清减许多,显得那侧脸越发线条明晰,淡淡日光碎点落在他睫上,那眸子却是漆黑的。
叶绍卿怔住,不知如何作答。
宋景仪仿佛早料到他这反应,勾唇清浅一笑,径自又去了。
叶绍卿呆立在原地,仿佛被那一笑冻住了。
疏星映朱户,豆灯舐花屏。
安宁早早就在外间歇下了,偶有翻身梦呓之声。
宋景仪束发戴冠,听得那声响,忽有几分恍然。
少年时晨起读书,小丫鬟在后头给自己梳头,脑袋还一点一点的,棋儿在一旁打着呵欠收拾笔墨书本,房中几人低低絮语,窗外天也还未亮。这景象,倒像是上辈子的记忆似的,远得有几分不真实了。
镜中人影模糊,夜深人静,宋景仪越发想得荒唐,说不准自己早已是一缕孤魂而不自知,毕竟这金陵城,或人或物,与自己的瓜葛所剩无几。
所归何处?无处可归。
为何执迷?
宋景仪放下手,转身望墙上那幅山水。
“谁人肯买画中山,多买胭脂画牡丹。”
笔末勾连,要说好,绝算不上好,过于肆意了些,然牵丝劲挺,不难见那人轻狂下坚毅之品格。
叶绍卿。
说是要泾渭分明,却也耐不住不与相见。
无处可归,唯伊可系。
宋景仪这时才清明过来自己想得有些远了。手探到腹上,掌下已有圆润隆起。王居安日日来诊,虽初时颇有辛苦,如今也渐渐安稳,宋景仪便只忧心即将入夏,衣裳轻薄,该如何遮掩这个孩子。
周全如叶铭修,三日前便差王居安送来一软缎腰封,比寻常佩在外袍上的那些宽上数指,可贴身穿戴,掩饰身形。
夜潜沈家,宋景仪要穿轻便劲装,这腰封,便提早一用了。
宋景仪慢慢将那粘扣合上,除了稍有气闷,倒并无大碍,适应片刻后,再将外衣穿戴整齐。待他站直身体,却感到腹中微微一动,仿佛小鱼甩尾,转瞬即逝。
宋景仪一愣,抚住小腹不敢妄动,半晌,才醒悟这是胎动。
王居安说过过了四月,孩子手脚康健,便会有些动作,初时不显,渐渐便会频繁有力起来。
恐怕是“领地被削”,小东西愤愤不平了。
宋景仪先前忧思似乎被一扫而光,他轻轻一笑,拂袖掐灯。
再如何繁荣的京城,过了三更,都是只余淡月挂梧桐。
叶绍卿低头看脚下石板,竟像当年自己溜出门看灯吃酒,兴尽后偷摸回府,翻墙进去十次里有九次叶铭修就站在墙根底下。
而这一次,走在自己身边的,是被自己嘲过“不曾见戌时之后金陵”的宋灵蕴。
宋景仪目不斜视。
他的发尽数绾进冠中,那条裸露出的脖颈纤细精致。
宋景仪方才站到他眼前时,黑衣融入夜色,素肌傲骨,面上清淡,眉宇间却有几分莫名和悦。叶绍卿正要搭话,他却抛来一句“走吧”,重归疏离。
“像这种旮沓小巷,你怕是没走过的吧。”
“嗯。”
“当年这里还有三排大缸,我躲我大哥的时候藏进去啊他从来找不见。”
“嗯。”
“还有那边角落,原来是鸭油烧饼和梅花糕的摊子,可香。”
“你把饼藏在袖子里,可香味飘得整个资善堂都是。”
终于,宋景仪轻声回了一句。
叶绍卿自顾自叨了几句,见宋景仪忽然接话,心中一喜,笑道,“先生气得要我们一个个脱下外袍检查……”
“末了你就穿着个内里的小褂,罚站在廊里……”
“继续吃饼哈哈哈……”叶绍卿补完,自己得意笑起来。
宋景仪偏头看他一眼,噙着笑叹道,“胡闹。”
“我便也没想过,有朝一日,还能与资善堂最得先生喜爱的宋小公子一齐胡闹。”叶绍卿抬手想往宋景仪肩上拍拍。
宋景仪微微移步,却是躲开了。
黑暗中两人这一迎一避,虽不明显,但彼此心知肚明。
叶绍卿在袖中握了握拳,压下心头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