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希嘴角抽搐,眼泪汹涌地流出,滴到自己的脚背上。
“你太愚痴了,尤利乌斯。”门希哽咽着,难过地说,“但我没有资格说你……我也很愚痴。为了两个已死之人,穷尽一生的爱和恨。更可悲的是,我永远都挤不进他们两人之间……”
尤利乌斯渐渐迷糊,视野开始发白,强撑意识说道:“命运不会因为不情愿就放我们一马的,门希。”
“是啊……”门希叹道,“我鄙夷阉奴,却不得不阉割自己成为阉奴。我一生憎恨泰勒斯,却和他落得同一个结局。”
他悲愤交加地说:“我厌恶什么,就得到了什么。”
尤利乌斯强睁着眼睛,因吞金而形成的腹中剧痛慢慢消失。他本着最后的意识,问道:“那么,你现在愿意纠正吗?门希。倘若有下一世,你还会象当初一样抛弃我吗……换句话说……你会选择我,还是卡里古拉?”
门希涕泗横流,满脸的悲痛,看着他即将关阖的眼睛,用酸涩的喉咙承诺道:“……你。”
尤利乌斯听到回答,嘴角浮现一丝笑意,彻底闭上眼睛。
……
尤利乌斯死后,尼禄掌握了从城中心到偏远行省的所有兵权。除了开国的奥古斯都,他是第一个形成绝对权力的帝王。
尼禄举办仪式,正式任命罗德为近卫军长官。有几个大胆的元老虽然表示反对,但因畏惧皇帝垄断性的大权,没敢弹劾得太厉害。
一切尘埃落定。
山顶的庄园里,此刻灯火通明。
撒满奶酪丝的烤鱼端上桌,焦黄色的鱼皮包着粉白的肉。奴隶拿着餐刀,扒开烤乳猪的脆皮,塞在肚里的坚果涌出来,冒着肉香味的热气。
厨师把一根长长的黑麦面包切段,分到三个银盘里。
尼禄举办了一场家庭内部的小型晚宴,只邀请了母亲阿格里皮娜。
阿格里皮娜罩着橘色的头纱,纱面粘着一颗颗黑色的珍珠。她侧卧着,姿势文雅,捏掉一小块面包,蘸了蘸鱼酱,放进嘴里。
“新厨师的手艺不错。”她咀嚼着说道。
尼禄一个人躺卧在主位沙发,仿佛啃蜡烛似的,啃着一根卷满烤夜莺鸟舌的卷饼。身形瘦削的他在空荡荡的沙发上,形单影只。
“瞧瞧你的样子,就象在吃一块嚼不动的石头。”阿格里皮娜说。
尼禄显得没什么精神,不咸不淡地回一句:“我不喜欢夜莺鸟舌,味道很腥,口感也很奇怪。”
“多吃夜莺鸟舌,对你的演讲和修辞有好处。”阿格里皮娜擦净指上的面包屑,“今后你应该学习恺撒,每顿餐食都要吃一点夜莺鸟舌。”
尼禄平淡地瞧她一眼,“我又不需要象他那样,为了收服兵权四处打仗,每次都要做煽动人心的演讲。”
阿格里皮娜端过一杯葡萄酒,嘴里还嚼着面包,若有所思,“我很好奇,也一直想问你,你是怎么让那一帮不轻易屈服的将军自愿交出兵权的?”
尼禄喝一口葡萄酒,“是高卢的雷珂带的头。他主动交出传令节,又帮我劝服日耳曼行省的总督。两大行省的军力都归服于我,出于忌惮,那些只拥有地方兵团的小将军自然就效仿他们。”
阿格里皮娜疑惑道:“雷珂为什么会主动交出权力?”
尼禄放下银杯,眼里有微不可见的柔情,“因为罗德。在高卢时,罗德救过他。”
阿格里皮娜了然地挑起眉,涂着胭脂虫浆液的指甲捏起银杯,喝掉银杯里的酒。
“新上任的近卫军长官呢?”她笑道,“为什么今晚他没一起过来?”
尼禄兴奋一下,很快又低落下去,“他说他不喜欢躺着吃饭。”
阿格里皮娜的视线扫到他脸上,嘴角勾着,摆出正经的表情,一本正经地调侃道:“真遗憾,本来我还想见见你的皇后,教他怎么做一个贤惠的配偶……”
正在喝酒的尼禄猛然呛到,咳了两声,苍白的肤色一瞬就红了,“我以为你不会接受我们……”
“一开始当然不能接受,但现在我倒挺喜欢他。”阿格里皮娜说。
尼禄来了精神,“为什么?”
他的母亲笑笑:“正是因为他,我们母子的关系缓和很多,不是吗?”
……
送走阿格里皮娜后,尼禄换掉油腻的衣服,简单洗漱一遍,才走进卧室。
雕花的大理石壁炉烧着火,火光跳跃在新修的马赛克壁画。四根雕有圣鸟和月桂叶的柱子支撑天花板的四角,镀金箔的蜡烛在柱子上亮着。
罗德点燃一盘肉豆蔻,宽松而洁白的系带内衣,遮到半截大腿。
尼禄放下丝布做成的门帘,视线粘在那截莹润的皮肤。
“你的母亲走了?”罗德吹灭点香的蜡烛。
尼禄走到他面前,一只手搅进浓密的黑发,另一只揽过他的腰,与自己的小腹贴到一起。
拇指指肚抚过他标志性的红唇。尼禄捧着罗德的脸,“你一直在卧室里吗?”
罗德点头,锋利的唇角翘起一个微弱的笑,“我在等你过来。”
尼禄收紧手臂,盯着他的黑眼睛,别有深意地问道:“等我过来做什么?”
罗德没说话,搂过他的颈项就吻上去。
新点的肉豆蔻时而忽闪时而黯淡。这种香料燃烧得最慢。
等到火苗到尽头,一丝垂直的烟往上冒,有淡淡的甘甜味。肉豆蔻燃尽了。
罗德额头一片汗珠,侧躺着。尼禄从背后抱紧他。
“尼禄……”罗德闭着眼睛,声音很轻,这个名字象梦话一样从鲜红的唇边溢出。
紧接着,他又低声唤一次:“尼禄……”
尼禄吻一下他的肩胛,问道:“怎么了?”
罗德沉寂一会,开口道:“没什么,就是想叫你的名字……我想你了。”
尼禄将他的腰箍得更紧,脸颊贴着他潮湿的后脑,“我就在这。”
他们休息一会。罗德走下床,莹白的身体在火光中呈现出松脂的金黄色。
网格密织的木窗打开一道缝隙,一阵凉凉的风吹进来,扑在又红又热的双颊。
罗德趴在木质窗框上,顺着缝隙往外看。白漆般的月光下,山顶的草丛泛出一点嫩青色。
“罗马的春天要来了。”他发出最近很多罗马人都在发出的感慨,将木窗开得更大,往山下望去,“让你背负债务的洪水好象也退了。”
尼禄来到罗德身后,手移上他光滑的脊背,“洪水退了,山脚的商铺街正在修建,马上就能盈利。”
罗德不禁轻笑:“我要感谢那场洪水,是它救了我。如果当时,我跳下去遇到的不是水,而是硬邦邦的地面……”
尼禄神情绷一下,随即也趴上凉爽的木质窗框,一起和他往窗外望。月光照亮他们的嘴唇和下巴。
“洪水虽然让我身负重债,却救了你。谁能想到让我债务累累的祸事,居然在关键时刻救下我的爱人……所谓的福祸好坏,都是暂时的虚像罢了。”羊毛般的银发被凉风吹动,尼禄双目出神,感慨道。
罗德侧过眼睛,凝视尼禄很久,从灰银色的眉毛,到雀斑,再到尖瘦的下巴。他神色认真地说道:“你长大了,尼禄。”
尼禄也侧过脸,棕色的瞳仁有了成熟的神采,“因为有你。”
“我?”罗德疑道。
“对。”尼禄露骨地说,“你能让我彻底勃|起,罗德。不仅是身体的,你也让我完成精神上的勃|起。”
罗德莞尔。他牵过来尼禄的手,在手背上落下一吻。
“我爱你。”他的黑眼睛发着亮光,“我的卢修斯。”
……
作为帝国时代的第五位皇帝,尼禄终生没有娶妻,更没有生子。
四十岁那年,他在年老的阿格里皮娜的劝告下,将屋大维娅的小儿子过继为养子。算是对被她毒死的克劳狄乌斯的慰藉。
屋大维娅的小儿子继承了母亲在读书识字上的天赋,以及父亲的机灵劲儿。然而更幸运的,是这个孩子身体健康,没有遗传到母亲和外祖父的驼背。
和当年的尼禄一样,他也是奥古斯都的直系血脉,是公认的储君。
以勤政和亲民著称,尼禄无论在贵族还是平民间,风评都很好。唯一一处值得弹劾的,就是他和身份敏感的罗德的同性关系。
皇帝终生未娶,没有子嗣。在以生育为荣的罗马,引起过一些争议和嘲笑。但尽管如此,人们大多认为他是一位明君。
皇帝和他的亲卫形影不离、同床共枕,每天早晨在被窝里一起醒来,夜晚一起洗浴和入睡。
七十岁时,尼禄主动让位给养子,带着罗德一起移居到那不勒斯,在那里渡过晚年。
他们一起生活逾六十年。
直到有一天,鬓发苍白的罗德在睡梦中逝世。而那时的尼禄,因年老而心智时常回到年轻时候。罗德去世后不到三天,尼禄闹着要坐船去塞浦路斯买橄榄,结果吹了海风着了凉,最终微笑着在海上咽气。
“罗德,你来接我了……”这是他死前的最后一句话。
照顾尼禄一生的老家奴头发花白。他见证过尼禄和罗德从年轻到年老的所有风雨,在听到这句话时,不禁老泪纵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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