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格里皮娜梳妆完毕,优雅地踱步到餐厅。
她一眼就瞄到陷入迷乱的屋大维娅,怔了怔,强压下厌恶的神色。
克劳狄乌斯倒满牛奶,扶起女儿的后脑,小心翼翼地给她喂下去。
屋大维娅很不领情,打开他的手。她癫笑着,肥厚的嘴唇颤巍巍的。她用她粗短的手指指向父亲的鼻子,嘲弄道:“昆汀……你是死肥猪昆汀……”
克劳狄乌斯慌忙抓住她乱挠的手,不停解释着。
阿格里皮娜一阵恶寒。
“你确定要让我跟她结婚?”尼禄的声音忽然响在她耳边。
“噢……”阿格里皮娜惊一下,一回头就看到脸色青白的尼禄。
尼禄的气色很差,一贯阴郁而病态的气质,袍摆沾有一些泥点和血迹。他的卷发也有些凌乱,赭红的长袍有点褶皱,一副不怎么准备的样子。
他身侧跟着一个家奴,怀里抱着一只华丽的箱子。
阿格里皮娜看到儿子先是惊喜,紧接着强硬的做派瞬间取而代之。
她深深嗅闻两下,疑惑道:“你的身上有腥味……”
尼禄没搭理她的疑问。他指了指张牙舞爪的屋大维娅,凶险地说:“你甚至没有问过我的想法,就要逼我与一个染上毒瘾的疯女人结婚!”
“这只是暂时的利用而已。”阿格里皮娜轻描淡写,“等你将来做了皇帝,你完全可以跟她离婚,再去娶一个你喜欢的。”
“我不会结婚的。”尼禄说,“而且是永远都不会。”
“你在胡闹!尼禄!”阿格里皮娜惊诧,“你需要一个能为你生儿育女、织毛纺布的妻子!”
她凑近他小声说:“你需要屋大维娅。只要你娶了她,克劳狄乌斯就会纳你为养子和继承人,你必定是下一任皇帝!这是最保险的办法,你一定要听话……”
尼禄轻嗤,以蔑视的眼神去瞧他的母亲。
“你们已经成了乱|伦的笑话,”他讥讽道,“现在又要拖我下水。”
阿格里皮娜惊诧无比。她一下子睁大眼睛,恼怒地说:“我是你的母亲!尼禄!你不能这么说我!”
尼禄一脸冷漠。他直挺挺地站着,五官深邃而纹丝不动。
忽然,一丝怪异的笑意象提线一样牵起他的嘴角。
“没关系……”他的笑容令人不寒而栗,“一会儿你们就会断了这个心思……”
阿格里皮娜的表情渐渐僵化。
晚宴开始,奴隶布置好餐巾布,为主人们擦手倒酒,帮吸毒之后懒得一动不动的屋大维娅剔除果核和龙虾皮。今晚的宴会只有四个人,格外冷清。
大|麻的效用褪去。屋大维娅可以分辨人事,却非常情绪化,一会笑一会悲伤。
克劳狄乌斯将撕好的野鸡肉递到女儿嘴边,被她一口咬到手指头。女儿的疯癫样子,和死去的麦瑟琳娜很相像。
他泛起痛苦,妻子与女儿可悲的相似,让他腹诽命运的悲哀。
“我的屋大维娅……我并不能照顾你一辈子啊……”他带着哭腔,别有深意地瞥一眼尼禄,“可你这个样子,有哪位善良的贵族会愿意娶你呢?”
“哦父亲……别这么说……”屋大维娅嚼着龙虾肉,大|麻的后劲让她脑袋震颤,“我会遇到一个美男子甘心做我的丈夫的,我有土地和别墅作为嫁妆!钱财会让他一生都对我俯首称臣……”
她打出一个粗粗的、带有异味的饱嗝,非常粗俗。
尼禄只觉得恶心,黑着脸放下手里的勺子。
“噢!我愚蠢的女儿!”克劳狄乌斯更觉悲哀。
屋大维娅不禁委屈,“你以为我不想有个真心疼爱我的丈夫吗……父亲……”
她嘴里含着虾肉,自暴自弃,说的话也带有恶毒:
“都怪我的驼背和老鼠一样的脸……有谁愿意透过这副皮囊去看我美好的内心?我恨我的丑陋!到死都要诅咒我的脸和身材!是这副皮囊毁了我的一生!那些婊|子们不过就是长得比我漂亮,就算是贱商出身也有男人追求,可高贵的我呢?我比她们所有人都值得追捧……”
遗传了母亲的善妒之心的她面目可憎。
尼禄平静地吃着东西,对她的哭诉充耳不闻。
克劳狄乌斯心疼地揽住她的肩。他瞄了尼禄一眼,清咳几声说:
“我想你的母亲已经告诉你了……尼禄。心智成熟且阅历丰富的父母,会给孩子挑选出最适合他的伴侣……尤其是政治家的你,没有恋爱的权利。”
他佝偻着腰背,语气含有一些胁迫:“你应该做一个听话的好孩子,不是吗?”
尼禄低垂着头,一声不吭地吃着东西,神情在散乱的刘海下很是恍惚不明。
“他当然会听话。”阿格里皮娜暗喜。
她转头提醒尼禄说,“快把你准备的玫瑰花拿出来,尼禄。”
克劳狄乌斯面露喜悦,“屋大维娅接受你的玫瑰,这意味着你们该签署订婚书了。”
尼禄陡然停住刀子,僵白的指尖捏在刀刃旁侧,好象划破了也不会出一滴血。
他挤出一丝冷笑,充满十足的寒意,“只要她敢接。”
家奴捧着箱子上前。尼禄淡定地打开箱子,拿出里面的花束抱在怀里。
满屋人吓得魂飞魄散。
花束里包得不是玫瑰花,而是捆成一束的红蛇。蛇尾被紧紧绑缠,无数只细小的蛇头竖着脖子探出头,朝呆愣中的父女俩吐出蠕动的蛇信子。
他把这束蛇递到屋大维娅脸前,冷淡地问:“你要吗?”
屋大维娅象野猪一样发出嚎叫,餐桌上的饭菜被她打翻在地。
克劳狄乌斯抱着女儿。屋大维娅躲在他怀里哭泣,将粘稠的鼻涕抹了他一脖子。
他眼睛发红地说:“你这是做什么?!”
“向您的女儿展示一束会跳舞的玫瑰花。”尼禄平淡地微笑,显得十分病态。
阿格里皮娜脸色青绿。她僵硬地站起身,夺过那束捆在一起的蛇,重新放进箱子里。
“你吓着她了!尼禄。”她额角的青筋抽了抽,“没想到你会连王位都不顾!”
尼禄擦掉沾在手上的粘液,平静地说:“我说过我不会结婚的,跟任何人任何时间都不会……”
克劳狄乌斯气得皱起五官,隆起的驼背颤抖着,使他象一只被惹怒的老鼠。
“不娶我的女儿,那你就不要妄想被我写进遗嘱立成继任!”他大喊大叫。
阿格里皮娜屏息,阴毒地瞪克劳狄乌斯一眼。
尼禄转身走出餐厅,只抛出轻飘飘的一句:“随便你。”
……
回到家宅时,已经是夜半时分。
深感疲惫的尼禄走到天井边,先用冷水洗一把脸。他无力地仰起脸,透过榕树的荫蔽看到夜空,零散的星辰发出惨淡的微光。
尼禄疲累的视野模糊几下。他拖着沉重的脚步去浴池泡了澡,换上一身洁净的睡衣。
回到卧室时,他胡乱擦几下湿掉的头发,一抬头便愣住了。
罗德站在壁炉边,长长的黑发柔顺地垂下来,温红的焰色照亮他的半边身。他在等他。
尼禄本来脸色不佳,蕴含着负面的、不良的东西;在看到罗德时,一丝微弱的笑意在他嘴角显露,象一颗在夹缝中生存的嫩草。
“你来了……罗德。”尼禄神色躲闪,“我……”
“我已经知道了。”罗德干脆打断了他,“我从家奴的口中问到了一切……”
尼禄怔住。
罗德极干净的眉眼浮起一丝复杂,“听说您用蛇让那对父女惊骇无比……”
“哦……我只是用几根拔了牙的小蛇吓退了她,并没有伤害到他们。”尼禄有些不安,额发的水滴顺着他的眼睑滴下来,溜过他浅色的雀斑。
他不自然地揉一下鼻子,幽幽地瞄着罗德,“请你不要因此而厌恶我……”
罗德瞧着他颇胆怯的样子,神情越来越复杂,“皇帝拒绝纳您为养子,甚至会因为您不娶他的女儿而心生怨恨。您似乎在与登上帝位背道而驰。”
尼禄沉定一下,“我会做好行政官的工作,用实在的政绩去获得民众的支持。迫于口碑和血统的压力,克劳狄乌斯只能选我作为继任……”
“那需要大量的精力和时间,还要面临更大的质疑。”罗德沉重地说,“平庸和不了解政治的民众其实是最会挑毛病的人。”
尼禄面露脆弱,轻声地说道:“一旦得民心,登帝就成了必然……”
“但不容否定的是,您的确放弃了一条捷径。”罗德深沉地说。
“噢别说了……罗德,求你了……”尼禄有些哀伤,腿脚象绵软似的后退几步,苦涩象腐蚀的酸水一样席卷他的胸口,“我知道我将面临着什么……”
罗德一步一步走近他,安抚般的,抬手挽住他单薄的肩膀。
尼禄微微愣住。他低微的目光移动,一点点看见罗德赤红的双唇、高挺的鼻梁,再到深邃幽黑的双眼,那里倒映着自己银亮的头发。罗德面容很沉静,眼神颇为温柔。
尼禄忽然满腹酸涩。此刻,人生充满算计和阴谋的他,在高高在上的理想和污浊不顺的现实之间,看到一处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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