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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进酒 (唐酒卿)


  傅林叶咬牙说:“我分明只叫你仔细搜查,没有提及王府两个字!”
  沈泽川正色说:“我受命于天子,在御前绝无假话。如果没有大人的命令,我独自前往王府,哪里会有随行御史呢?”
  傅林叶见沈泽川眼里含煞,便知道自己情急之下咬错了人。他左右环顾,说:“魏大人,魏大人不是——”
  魏怀兴当即断喝:“住口!自个儿做的事情,还敢在皇上面前胡乱攀咬!你要脸不要?耽搁案情是小,坏了皇上与离北的情分是大!这也忒不知轻重了!”
  傅林叶至此已知道自己被踢出来了,他要替李建恒兜着,替魏怀兴兜着,替奚鸿轩等等所有人兜着!这些人哪个儿他都开罪不起,神仙打架,只能由他来收拾烂摊子。
  傅林叶马上磕头,说:“是臣一时糊涂!”
  “糊涂还敢狡辩!”李建恒指着他骂道,“策安虽吊了牌子,可事情没查明白前,他便仍然是禁军总督!你查他就查他,还敢给禁军脸子看?朕见你根本就不是查案,分明是排除异己!”
  李建恒除了那日骂萧驰野,便没再发过火,此时骂得傅林叶浑身颤抖,他也懂事,跪着身老泪纵横,把面子给萧既明还足了。
  萧既明待李建恒骂够了,才说:“大人也是查案心切,这案子既然已经闹成了这样,不如撤了策安的职好了。我看这几日都察院弹劾的都在理,他疏忽之责免不了,委实不适合再在御前行事。”
  说罢他又一笑。
  “证词都指向他,他要真干了这种混账恶事,是该诛九族。今日诸位也在,为着避嫌,连我萧既明的离北兵马腰牌也一并撤了。我已书呈离北,叫父王摘冠卸袍,带着我的妻儿,白衣入都来受审!”
  萧既明话音一落,李建恒就慌了,他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便只能望向海良宜。
  海良宜与萧既明对视片刻,老头忽而一笑,说:“世子说笑,这案子不是已经结了吗?何必再打趣老臣呢!”
  孔湫稳了稳神,极快地接道:“是了,阁老说得不错。袁柳虽有在东龙牙行赊宅子,可那到底是他与茯苓的私事,本就不会张扬。总督管辖两万人,哪能事事都躬亲审查?再者行贿一事,袁柳一直否认,便不能只听香芸的一面之词。臣已查明,香芸对总督多半是因爱生恨,这说辞做不得真!”
  李建恒也亲自上前,说:“既已结了,就不必再提!世子快快请起!”
  李建恒也不想查了,挨着采薇宫,便是挨着慕如。傅林叶都能说踢就踢,那慕如对于这些人而言更不是东西,若是真的惹上了关系,他李建恒才是真正的唇亡齿寒!
  李建恒看着仍旧谈笑风生的几人,却觉得这些都不是人,他们背后立着的是超越皇位的庞然大物,像是不可抗逆的洪流与飓风。
  帝王并非自由自在,他的一举一动都牵动局势,他怒骂的、欢喜的统统都能成为致命要害,他做不得自己的主,他是被圈在龙椅上的囚徒。
  太可怕了。
  李建恒在内心深处抱着自己。
  他站在他们边上,犹如站在薄冰之上。如果他哪天不慎掉了下去,就会像他皇兄一样,眨眼间被各方角逐的马蹄踏得血肉模糊。
  他的生死根本不重要,重要的仅仅是他恰好姓了李。
  但若是这天下还有人也姓李呢?
  李建恒被这个念头激得颤抖,冷汗顷刻间就冒了出来。
  不可能。
  他阴郁地默念着。
  不会的。


第58章 大雪
  雪连下了几日, 行刺案草草收尾, 前段时间的波涛汹涌倏忽被风雪掩埋,变成了白皑皑的苍茫, 李建恒就在这个时候听闻萧驰野病倒了。
  据说是染了风寒还在面壁, 最终被击倒在榻, 病得起不了身。李建恒冒雪出行,摆驾离北王府, 携领着诸臣, 与萧驰野又做回了好兄弟。
  旁人都出去了,萧驰野面色苍白, 由晨阳扶起身, 跟李建恒对坐。
  李建恒说:“朕听信谗言, 那日斥责了你,很是惭怍。”
  萧驰野说:“君臣相依,本该如此,皇上不必在意。”
  李建恒沉默, 萧驰野也沉默, 他们俩人终究也到了私下称君臣这一步。
  李建恒勉强笑起来, 说:“朕从前以为你是铁打的,不会生病,不想你病起来,也与寻常人一样。”
  萧驰野说:“臣也不过是个普通人,是血肉之躯,挨了刀子照样会流血。”
  李建恒便想起猎场那夜, 萧驰野独个儿策马去了锦衣卫的包抄里,九死一生,把他提上了龙椅。
  人真奇怪,憎恶一个人的时候,只会想起他的坏,可愧疚起来时,便只会想起他的好,仿佛曾经跟人一起骂过对方的话都挨在了自己心上,故而越发惭愧。
  李建恒想问萧驰野许多事情,可他这一刻什么也不想问了。萧驰野说血肉之躯会流血,那生分的情谊怎么办?
  李建恒便说:“……坐到这个位置,不是朕……不是我心甘情愿的选择。策安,你没有坐在这里,你必定不会明白朝不保夕的滋味。旁人都以为这个位置能快活逍遥,从前我也这么想,可根本不是的。”
  萧驰野没说话。
  李建恒忽然就红了眼眶,他也不知道哪里难过,只能说:“我本就是块朽木,我告诉你,我清楚得很,若不是兄弟们都死光了,这位置轮不着我。可我又做错了什么?我从来就想做个闲王,你们把我推上来,问也不问一句……我尽力了策安,我真的尽力了,我哪里能操控这天下权柄?我只能由着它操控我!”
  李建恒痛苦地掩面,哽咽起来。
  “策安,坐在上边,太高了,什么也看不清啊!”
  萧驰野也红了眼眶,他说:“兄弟一场,我哪里会怪你?”
  李建恒使劲地抹着眼泪,说:“可我到底伤了兄弟情。”
  萧驰野说:“身不由己的事情,何必怪在自己头上?是我做事招摇,合该叫人收拾。”
  李建恒说:“你本就是这样的脾气,怪不得你。他们这样撺掇我,为的都是他们自己。我对不住你,策安。”
  他们俩人似是冰释前嫌,又恢复到了推心置腹的时候。只是那种插科打诨的轻松终究是没了,变成了恭敬有余,亲近不足的尴尬氛围。
  李建恒待不久,与萧驰野说完话就得走,临走前又赏了许多东西,叮嘱萧驰野好好休息。
  人一撤干净,萧驰野就扔了背靠的枕头,起身披衣,穿上鞋去了萧既明的书房。
  书房里萧既明正听朝晖说军务,见萧驰野进来,冲他挥挥手,示意他坐到跟前。
  朝晖没停下,继续说:“年前的军饷开支户部已经查过了,年后的数额内阁还在商议。今年雪大,厥西人高兴,因为瑞雪兆丰年,能盼着今年有个好收成,但是中博已经开始冻死人了。”
  “中博近年州府衙门本就人手稀缺,遇着大雪,压塌的屋舍也没几个人能去收拾。”萧既明喝着热茶,想了想,“给户部说,年初的离北军饷拨掉四万银子,用作中博茨州的修葺银子。”
  茨州紧挨着东北粮马道,萧既明这个情给出去,也算是雪中送炭。
  朝晖了然,提笔在册子上记了。
  “中博州府衙门缺人手,都官也没几个肯去,但这样悬空着确实不是长久之计。”萧驰野给萧既明倒茶。
  “以前花思谦是不肯管,这是个烫手山芋,拿着了就得掏钱。”萧既明的手指沿着茶盏拨了拨,说,“但如今是海阁老主事,今年春闱,应该就要给中博物色合适的人选了。”
  “新入仕的多半没经验,也没威信,做做下边的官吏可以,做封疆大吏定然是稳不住的。”萧驰野说,“去中博主持大局的人还是得从中枢里挑选。”
  “如今就是缺这样能够独当一面的人才,”萧既明说,“中博从前是藩地,挨着沈氏,底下盘根纠缠,说不清的事情也多。沈卫在时已成了局势,五年前骤然被打乱了,现如今就是个混沌地。良民百姓当初因为边沙屠城往外跑,朝廷迟迟没有安抚政策,现在还待在中博的多是守备军残余下来的军户,以及各地的流寇。都说穷山恶水出刁民,中博现状不外乎如此。普通官员去了,镇不住场,反倒要吃下马威。”
  “朝廷若是肯派个带兵的武将去,借着剿匪的名义还能管一管。”朝晖把册子合整齐,“但看着形势,怕是不敢这么做。”
  当然不敢,阒都如今东北边有离北铁骑,东南边有启东守备军,都是重兵陲地,牵制起来已经很吃力了,冒着风险再派一个出去,封起来更难对付。但中博就这样放任不管也不行,事情必须要有个能折中的法子解决。
  “这就是内阁该头疼的事情了,”萧既明推开军务,看着萧驰野,“怎么样?”
  萧驰野手肘撑着椅把手,又想架腿,但看了一圈没找着地方,便说:“你把皇上吓得不轻,我看他是怕得不行,再不痛快也要跟我继续当兄弟。”
  “你们本就有些酒肉情谊,”萧既明笑,“让他怕,总比让他不怕要好。”
  “傅林叶出了大力气,”萧驰野说,“找个机会我得好生谢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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