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不甘心!
牙齿忽然被人撬开,热流直往喉眼里冲。药的苦味浸湿了沈泽川的眼角,他听到了熟悉的呼唤,强撑着睁开眼。
纪纲给他喂着药,用粗糙的手指给沈泽川擦着泪,小声说:“川儿,是师父!”
沈泽川喉间呜咽,那药跟泪一并呛出来。他探指钩住纪纲的衣角,却咬紧了牙,怕这是场病中梦。
纪纲面容丑陋,他稍稍偏头,避着油灯,说:“川儿,休存死志!师父苟活于世,只剩你了。”
沈泽川在这瞬间忍不住泪如泉涌,他转开目光,盯着漆黑的屋顶,低声絮语:“师父……”
他在呼呼的风声中目光渐凝,生出另一股煞意。
“我不死。”他哑声说,“师父,我不死。”
* * *
次日咸德帝犒劳三军,除了城外的离北铁骑与启东守备军,宫中也摆开宴席,率领众臣宴请军中统帅。
萧驰野换了朝服,入座时硬是一扫周遭的文人清秀,身上绣着的狮兽盘云纹杀出股烈烈之风,可他坐下与人讲话时又浪荡毕现。
周围埋头饮酒的文臣不住地拿目光瞧他,所谓虎父无犬子,可怎么就只有萧世子得了真传。
他们心照不宣地挑剔着萧驰野的一举一动,只觉得那狂放轻薄的感觉扑面而来,与端坐上座的萧既明天差地别。
“你也不要置身事外。”陆广白坐在侧旁叮嘱道,“皇上既然赏了你,等会儿必定会唤你起来。”
萧驰野摩挲着掌心核桃,有点精神不济。
陆广白侧头看他,说:“昨晚出去跟人吃酒了吧。”
“及时行乐。”萧驰野坐姿散漫,“稍后若是有人敢项庄舞剑,我便乘着酒兴做个御前樊哙,岂不是两全其美。”
“那倒也行。”陆广白倒酒,“但是饮酒伤身,你若还想当个好统帅,就改了这毛病。”
“生不逢时啊。”萧驰野抛给陆广白一颗核桃,“如今天下四将席位已满,轮不到我逞这个英雄。你若是哪天不行了,记得提前与我说一声,我再戒不迟。”
陆广白说:“那你怕是有的等了。”
两人笑了会儿,酒吃一半,听着席间议事的内容已变作了中博沈氏。
陆广白握着核桃,留心听了片刻,问:“这人昨夜不是说已经不成了么?”
朝晖在后低声说:“是了,公子不是说把人往黄泉路上踹的吗?”
萧驰野拒不承认:“我说了吗?”其余俩人默不作声地看向他,他说,“干什么?”
陆广白说:“人没死。”
朝晖说:“人没死。”
萧驰野与他俩人对视半刻,说:“他命硬关我屁事,阎王又不是我老子。”
陆广白看向上边,说:“且看皇上怎么安排,还真是命硬。”
朝晖跪在后边,又埋下头去吃东西,随口说:“必是有人暗中相助。”
“不死也残。”萧驰野冷眼瞟了下不远处的花家席座,“太后年事已高,如今只能费尽心机养条丧家犬。”
“造孽。”朝晖没感情地往嘴里塞了块排骨。
酒过三巡,咸德帝见气氛尚可,才开口说:“既明。”
萧既明行礼听命。
咸德帝靠在龙椅上,似是不胜酒力,说:“沈卫兵败,是否通敌一事到底没有确凿证据。那沈……”
潘如贵俯身小声说:“皇上,沈泽川。”
咸德帝稍顿须臾,却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转向太后,说:“母后如何看?”
席间已经肃然无声,满朝文武都在俯首听命。
太后佩戴着皂罗描金云龙滴珍珠抹额,金丝翠叶珠排环坠着琳琅大珠,雍容华贵地高居座上。她梳理工整油亮的发已染霜,满座无人胆敢抬首直视。
只听太后说:“中博一战,士气大挫,全赖沈卫仓促失措。可是如今他已畏罪自焚,族中子嗣尽数战死,只剩这一个庶子。斩草除根有违仁义,留他一命,教以感恩,未尝不可。”
席间安静,陆广白突然说:“臣以为不妥。”他三步出列,跪于殿中,继续说,“太后仁慈,然而中博一战,不同以往。沈卫虽无通敌之证据,却已有通敌之嫌疑。此子既为余孽,留他一命,来日恐成肘腋之患。”
太后看了陆广白片刻,说:“边沙伯镇守大漠数十年,也并非屡战屡胜。”
陆广白说:“父亲虽然没有战无不胜,边郡数十年里也从来没有外敌能够长驱过境。”
太后耳边的大珠轻晃,她说:“正因如此,更该教与他礼仪仁德,让他明白此战遗害。杀一人何其简单,边沙骑兵马踏中博,已经杀了我大周数万百姓。国耻未雪,稚子何辜。”
“臣也以为不妥。”
一直不曾出声的内阁次辅海良宜扶案起身,也跪了下去。
“太后宅心仁厚,但是此事非同小可。即便沈卫没有通敌,此战之后也该当问斩。况且此子三受审问,所呈供词颠倒混乱,一口咬定沈卫没有通敌。他既是沈卫养在别处的庶子,若是不知道沈卫通了敌,又怎么知道沈卫没有通敌?可见他本性狡猾,不足取信。正如陆将军所言,沈氏余孽,留他一命,来日恐生肘腋之患!”
太后并不恼怒,反倒说:“海阁老快快请起。”
待潘如贵扶起海良宜之后,太后才说:“众卿所言极是,哀家所思有失偏颇,此事全凭皇上做主吧。”
众目睽睽之下,咸德帝羸弱剧咳。他接了潘如贵递来的帕子,掩着嘴沉默许久,最终说。
“母后所言未尝没有道理,稚子无辜。但沈卫到底是兵败弃城,念他九族之间只存此一脉,便给此子一个戴罪自省的机会。纪雷。”
“臣在。”
“将此子押入昭罪寺严加看管,没有命令,不得外出!”
萧驰野把碎了的核桃扔在盘里。
朝晖说:“公子不吃吗?”
萧驰野说:“残了还废了,谁要呢。”
朝晖眼珠子跟着盘子转,沉声说:“这岂不是皆大欢喜,我们没如意,别人也没如意。”
“圈着总比放出来好。”陆广白归座说道。
“未必。”萧驰野指了指自己,“我不也是圈起来的么?”
陆广白和朝晖异口同声地说:“挺好的。”
第6章 幽禁
沈泽川入昭罪寺那日,阒都难得晴天。白雪覆宫瓦,朱墙映绿梅。日光透过屋檐,在他脚前斜出条阴阳线。
他大病初愈,瘦得见骨。十五岁的前尘旧梦如同灰烬,在睁眼后被这寒凛朔风吹得干干净净。
葛青青先行下阶,回首看着他,说:“时候不早了。”
沈泽川扶着柱,缓慢地走下阶。他暴露在日光里,既不适应,也不惶恐。少年的稚气似乎被碾碎在了苍白中,除了病弱,再也瞧不出别的。
纪雷等在昭罪寺门口,身边跟着小福子。小福子仰头瞧着这古刹,啧啧称奇:“雄奇怪寺,看着可真不像关押人的地方。”
“你不知道它的前尘。”纪雷说,“昭罪寺起初乃是皇家上香的去处,里边供过光诚爷的手谕。鼎盛时天下高僧无不荟萃于此,清谈盛况风靡一时。”
“近些年怎么没有听贵主儿提过。”小福子打量寺门,“颇显破败了,许久没修葺了吧?”
纪雷定了会儿神,说:“二十年了。罪太子当年教唆阒都八大营意图谋反,兵败后龟缩至此,在寺中困兽犹斗,最终血溅佛像,自刎了。此后先帝便不再踏足这里,摘了寺名,重提昭罪二字。”
“二十年呐。”小福子少见多怪似的掐着嗓子,“那我还没生呢!纪大人也才入锦衣卫吧?”
纪雷不答此话,转向后方,斥道:“怎的还没到?”
小福子还围着“昭罪”的石碑打转,末了问纪雷:“可以往也没听过里边关过谁啊?”
纪雷似乎不胜其烦,说:“关的都是罪太子一案牵连的大臣,文臣武将一律诛杀九族,留下来的少之又少。二十年了,谁还记得!”
那头囚车碾近,葛青青对纪雷行礼道:“大人,人带到了。”
“送进去吧。”纪雷对沈泽川说,“今日一别,怕是没有机会再见。皇恩浩荡,余生你可要好好感念。”
沈泽川置若罔闻,他入了昭罪寺,那掉漆朱门轰声而动。他立在其中,看着纪雷。纪雷被这目光盯得不豫,正待发作,却见沈泽川洗净的面上露出个笑来。
疯了。
纪雷下意识地想,耳边却听着沈泽川说。
“纪大人。”他声音平静,“来日再会。”
朱门“砰”地紧闭,惊起无数尘埃。小福子掩鼻咳嗽,连连后退,却看纪雷立在原地,动也不动。
纪雷被唤了几声,才回过神来。他快步上马,背后被日光照晒着,方才说:“……呸,晦气!”
* * *
萧驰野纵马过街,正与纪雷撞了个正着。他勒马大笑,说:“老纪,没在御前当值么?”
纪雷颇为垂涎地看着萧驰野的胯下战马,说:“今日押那余孽入寺,正往宫里赶呢。二公子,好马啊!听说都是自个儿驯的?”
“闲来无事啊。”萧驰野把马鞭抽了个响,天空中的海东青便倏地扑落在他肩头。他说,“熬鹰玩马,我就这点本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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