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泽川说得不错,但是萧驰野却仍然在他看似坦诚的话语里嗅出那么点不同寻常。
萧驰野不动声色,说:“我还没有威胁他们到那个地步。”
“防微杜渐才是长久之道。秋猎里你锋芒已露,再想装作无事发生不过是掩耳盗铃。”沈泽川说道。
萧驰野忽然说:“你的朋友是谁?”
沈泽川对他笑,说:“我如实告诉你,你敢信吗?”
萧驰野躁动地盯着沈泽川。
他不信。
沈泽川擅长蛊惑,他清醒时说的每一句话,都带着半真半假的意味。这个人太难对付了,萧驰野甚至觉得他在床上更好说话。
“我会查出来的,”萧驰野俯近身,“你只要露出痕迹,就逃不过我的眼睛。”
“你都要自顾不暇了,”沈泽川愉悦,“还是先想办法平安度过去吧。”
“你竟然一点也不心疼,”萧驰野突然一改凝重,“一夜夫妻百日恩,太冷酷了兰舟。”
沈泽川学着他之前的话,说:“是了,那能怎么着?”
萧驰野坐回去,重新架起腿,搭着椅背思索片刻,说:“这事好解决,还真不算什么大事,为着你今晚的提醒,我得好好感谢。”
“那怎么好意思,”沈泽川说,“一百两总是值的。”
“没钱,”萧驰野拉长声音,“我一个正二品大官一年的俸禄也只有一百五十两,但是没钱可以拿别的换,二公子给你暖床。”
“那就不要了。”沈泽川客气地笑了笑,“我孤枕惯了,不需要暖床。”
“习惯可以改,”萧驰野抬指在鼻前嗅了嗅,侧眸时戏谑,“我的帕子还闻得习惯吧?”
沈泽川一不留神,把指尖掐出了红痕。
萧驰野端详着灯下美人,看他强撑镇定,又看他指尖泛红。最后指了指自己的耳根,坏声说:“兰舟,红潮上来了。”
第45章 新刀
红潮。
沈泽川原本心止如泓, 此刻也要为着这两字动摇波荡。他袖袋里躺着萧驰野的那方帕子, 如同塞了把火,不知哪里神使鬼差地听从了萧驰野的调令, 让火烧到了他的耳根。他深知这一点红映在雪白上格外刺眼, 即便他出言反驳, 也没有任何说服力。
他像是被萧驰野拘在了某种困境里,四处都立着通透明亮的镜子, 萧驰野的眼神要他原形毕露, 还要他丢盔卸甲。
沈泽川舔湿了唇,驱除了干燥的困扰。他蜷缩起手指, 不给萧驰野再窥探的机会, 也不理会这样的撩拨。
“该睡了, ”沈泽川说,“去叫人吧。”
萧驰野觉得沈泽川“不要理你”的反应就是带着意味的搔挠,挠得他只想乘胜追击。然而求胜不能急,急则容易落入陷阱。于是他放过了这一次, 说:“师父们自有安排, 不必担心。你想睡, 东厢房已经空了出来。”
沈泽川干脆利落地站起身。
纪纲与左千秋酩酊大醉,直到翌日也没清醒。沈泽川把纪纲扛上马车,带回去了。
萧驰野看着马车走远,对晨阳说:“这两日盯紧八大家的动向,看看是谁在走动。”
晨阳颔首听令。
* * *
沈泽川随着马车的摇晃闭目养神,马车绕了个圈, 中途换了辆不起眼的小车,才到昭罪寺。
乔天涯背着纪纲,跟着沈泽川入了院子。葛青青等候多时,出来见着他们,连忙上前相迎。
“无事,”沈泽川宽慰道,“师父只是醉了。”
齐太傅立在檐下,说:“青青把纪纲扶进去,让他好生睡一觉。”
葛青青便接过纪纲,背进了屋。
乔天涯几步上前,在雪里跪了,说:“太傅近来可好?”
“见着你,哪都好。”齐太傅抄起手,说,“你如今已改名叫乔天涯,那卖身契再无用处,可你为着那点情谊愿意留下来,我该谢谢你。”
“过去的事情,对于太傅而言是举手之劳,对我而言却是救命之恩。”乔天涯面上嬉笑全无,他说,“永宜年光诚爷诛杀贪官污吏,我父兄受人构陷,若非太傅明察秋毫,出手相救,乔家二十条人命就该枉死在午门前。”
齐太傅说:“你父兄都是清正廉明的忠臣,不过是一时蒙冤,没有我,也会安然无恙。”
乔天涯顿了许久,说:“乔家对不住太傅如此厚待。”
永宜年乔天涯的父亲还在兵部当差,光诚帝严打贪污,乔父受人检举,被都察院查到名下田宅来路不明,百口莫辩之时是齐惠连重理案件,将乔父与兵部几人摘了出来。正因为这一遭,齐惠连把女儿许给了乔家长子,然而这并非结局,几年后东宫蒙冤,齐惠连从太傅被贬斥为庶人,他随太子退入昭罪寺时,乔父倒戈向了太后。
东宫坍台,花太后借潘如贵批红之权,以光诚帝的名义彻查东宫余孽。乔父因此再次落狱,这一次没了齐太傅作保,乔父与长子全部人头落地,乔家剩余人便被流放去了锁天关。齐惠连的女儿身死中途,她是乔天涯的长嫂。
“往事不提,”齐太傅揪了把苍苍白发,说,“你脱离贱籍不容易,如今可要想明白,一旦跟了兰舟,就是终身受缚,生死再不由你自己说得算。”
乔天涯的发被风吹动,他的笑容落拓不羁,说:“太傅,我已无家可归,今生再三受你与长嫂的恩惠,回报无门,本是业债。如今用得着我,我这条命便献给主子。乔松月跟着长嫂病死在了苍郡,今日的乔天涯就是刀。刀无生死,亦无自由。既然此刻天阴云霾,路不好走,那就拔了我这把刀,随便用吧。”
齐太傅缓步而出,扶着柱子,看向沈泽川,说:“兰舟,今年也要过去了,你的及冠礼,先生还没有给。”
沈泽川的袖袍被吹开,他似有所感。
齐太傅说:“如今你已能够独当一面,但这路还长,杀宿仇、撤八门、翻旧案、平中博,每一桩都不容易。纪纲要送你一把刀,我也要送你一把刀,你收下。”
院内飘落了细雪,沈泽川垂下头,让齐太傅冰凉的手落在了自己发顶。
晚膳时纪纲才醒,他用了点粥,便把沈泽川叫到了屋内。
“上回与你说的刀,你还记得吗?昨夜就送来了,我一直惦记着这事。”纪纲挪开屋内的柜子,露出后边的置刀架。
沈泽川第一眼见着这把刀,便动了心,再也没能移开目光。
“纪雷用不了它,”纪纲拿着干净的帕子,沿着那刃口缓缓抹擦,“但这刀却极其适合你,我叫人重锻了刀鞘,过去的名字已经不再适用了,你得自个儿给它起个名字。”
沈泽川犹自沉浸在这把刀的光泽里,着迷地打量着它。
它将近三尺七的直刃昭示着拔刀必须要足够地快,两指的宽度使得突进变得非常顺手。刀柄也是新打的,配的是檀香木,没有任何雕花,仅仅在顶端包了金,中镶嵌着一颗白珍珠。
这是由人千锤百炼出来的好刀,在被束之高阁这么久之后,见光仍然气势萧杀,如沉秋水间,不仅纤尘不染,还带着骄矜孤绝。
“师父近来琢磨着一件事情,昨夜见到萧二才恍然大悟,便是我教得太死板,让你多少有些束手束脚。”纪纲放下帕子,说,“带着这把刀,就是萧二的狼戾刀也跟不上你拔刀的速度。檀木柄足够轻,让你能够更灵便。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这是我爹的爱刀,虽然如今我们都说纪家功夫要刚猛,可是纪家心法由我爹创始,适合他的,必然也适合你,你也能另辟蹊径。”
沈泽川握住刀柄,把它抬了起来。
“起个名字吧。”纪纲退开几步。
沈泽川爱不释手,说:“这样的刀,师父便给我了吗?”
纪纲大笑,说:“师父要打拳,不喜欢用刀。这刀若是不给你,便浪费了。”
沈泽川想了片刻,说:“改叫‘仰山雪’。”
* * *
晚上齐太傅跪坐对面,在纸上写下八大家的姓氏。
“马上百官宴,天下四将再度聚首,各州地方官也要回来。”齐太傅晾着纸,说,“新帝登基,明年必定有‘都察’,此事至关重要,干系献阳年的政局安稳。大家借着百官宴与年休,正是重新审视朝局的时候,太后若想东山再起,必定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花思谦死后太后受制宫中,一直不曾露面。花家子弟全部贬斥流放,她如今想动,只能借助外援。”沈泽川皱眉,“可是有奚固安的前车之鉴,谁还肯轻易与太后为谋?”
“胆小鼠辈难成大事,天下合谋皆为利益所驱,只要太后尚有筹码,又何愁找不到新船用?”齐太傅在花家之下描了几笔,说,“况且他家男儿郎本就不中用,你忘了,太后一直手把手教的可是个女儿家。”
“花三小姐,”沈泽川说,“先生是说花香漪。”
“按照咸德帝在世时的恩宠,花三是要封大周公主的。”齐太傅说,“可她最后没有成为大周公主,不是咸德帝吝啬,而是太后不准。”
沈泽川含了口清茶,想了须臾,咽下去说:“我明白了。”
“那你说说看是什么缘故。”
沈泽川支着膝头,说:“花香漪若是成了大周公主,她的姻缘就不再由太后说得算,公主婚嫁乃是国事,那是皇上与朝臣的斟酌选择。可她如果只是花三小姐,以后要许给谁,就只能由太后说得算。这么说来,先生,太后要嫁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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