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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进酒 (唐酒卿)


  晨阳有些许尴尬,往上看了看,说:“骨津,你没教他通点人事吗?算算这小子也十六了,在离北都该娶妻了。”
  骨津没回话。
  晨阳说:“听着没有?”
  “戴着棉花呢!”丁桃塞回小本,翻回去,摘了骨津一只耳朵的棉花,喊道,“津哥!晨阳叫你呢!”
  骨津一个激灵,险些从上边滑下来。他推开丁桃的脸,皱着眉露出头,说:“什么?”
  晨阳指了指丁桃,说:“把他打发了,卖掉添你这个月的酒钱。”
  骨津勒了丁桃的脖颈,说:“称两也卖不了几个子。”
  里边传来动静,三个人一齐噤声。半晌后,萧驰野出来了,他套着衣,眼睛扫了一圈,看向丁桃。
  “过段日子大哥要入都,”萧驰野说话时唇间微痛,他用舌尖抵了抵,又迅速地放弃了,“无关紧要的事情就不要报了。”
  丁桃小鸡啄米一般地用力点头。
  萧驰野顿了一会儿,说:“你怎么还在这儿?”
  丁桃困惑地挠了把后脑勺,看完晨阳,又看骨津,最后看回萧驰野,说:“公子,我今日当差呢。”
  萧驰野说:“让你盯的人呢?”
  丁桃说:“走、走了啊……”
  萧驰野没作声,待晨阳牵过马,他翻身上去,临出门时指了指丁桃:“把他给扔了。”
  丁桃还没爬上马,闻言没来得及反应,已经被晨阳和丁桃架起来了。他大惊失色,攥着自己的小本,说:“别啊,公子,公子!我近来没犯事啊——”
  人已经被扔出去了。
  晨阳扔完人上前,说:“主子,今日师父该到了。”
  萧驰野二话没说,打马就往城外去。
  * * *
  沈泽川没有去枫山校场,而是冒雪回了昭罪寺。
  纪纲有些日子没见着他了,放人进来之后就赶着去买烧鸡。齐太傅也好些日子没见着他了,这会儿握着笔眯眼写着字,见他走进来,赶忙丢了笔招呼道:“兰舟!”
  沈泽川掀袍端坐在齐太傅对面。
  齐太傅说:“锦衣卫的调令要下来了吧,想往哪里去?”
  沈泽川说:“銮舆司,凑在御前。”
  齐太傅颔首,看见他唇上的伤,转而问道:“外边近来可发生了什么事儿?”
  沈泽川静了片刻,说:“皇上如今有海良宜保驾护航,只怕朽木也能充栋梁了。我当日救萧二,是皇上登基已成定势,杀了他反而会乱了棋盘。”
  “棋盘乱不算什么,怕的是方寸乱。”齐太傅看着他,“待在萧二身边的日子里,可有了什么新看法?”
  沈泽川擦着指尖沾到的墨,用了半晌思考,才说:“他生在了萧既明的后面,太可惜了。这一生压得住他便罢了,若是压不住他。”
  沈泽川看向齐太傅,没再继续说。
  齐太傅反而说:“兰舟,你还没有明白。”
  沈泽川微怔。
  齐太傅站起身,踱了两步,望着院中雪,忽然长叹一声:“你杀了纪雷。”
  沈泽川停下擦拭。
  齐太傅难得深沉,他说:“兰舟,我们受困于此,凭恨而存,却不能叫恨所杀。五年前你做不出这样的狠绝的事,五年后你已经独当一面,做得干脆利落。我授你诗书,却不要你被恨操控。杀生难成仁,坠得太深,会回不了头。心魔不除,你便永远困在梦魇之下。纪雷该死,一刀了结也是死。想想端州的日子,我不愿你走着一条冷心冷情的路。你说萧驰野生在萧既明后面太可惜,我要与你说的恰恰相反。”
  “你试想一下,如若今日纪暮是离北世子,他把你留在阒都,除了无可奈何,难道就没有别的了吗?”
  “宝剑锋从磨砺出,萧驰野就是剑,他自己尚且没察觉,兄长多年给予他厚望,离北从未吝啬属于他的夸奖。他如果是废子,溺爱他才是让他痛快的选择。可是萧既明不仅带他出征,还放手叫他带兵。既然已经退无可退,交出弟弟真的只是为了让他痛苦吗?五年前萧驰野在离北不懂得收敛,如今他已经学会克制骄纵。口传身教的一切都可能会浮于表面,唯独从痛苦中自己领悟到的才是绝招。萧既明是个好哥哥,萧驰野最不可惜的便是生在了萧既明后面。兰舟,这本该你最明白的情谊,如今却成了你最不明白的情谊。”
  齐太傅停顿许久,有些沉郁,他再次看向沈泽川,跪下身,用干枯的手掌缓缓拍了拍沈泽川的发顶。
  “先生授你以诗书,许你表字为兰舟。兰生玉阶淡然之,舟渡苦海驱无涯,胸襟纳百川,眼界拓万泽。你是好孩子,杀人不过点头地,恨难却,心却不能变。兰舟,兰舟啊,不是还有师父和先生吗?怎的要把自己逼到那个境地。这五年里的不痛快,说一说也好。”
  沈泽川怔怔地望着齐太傅。
  “二十五年前,太子殿下离去。我日日都在盼,夜夜都在怨,我恨不能身替那一剑,恨不能手刃仇敌。我熬在怨恨里,成了这个模样。我做了你的先生,我,”齐太傅略微哽咽,“我要你为我杀宿仇,却不能要你变作忘记自己是谁的刀……你是个人啊,兰舟,不要忘记端州无拘束的日子,纪暮虽死,却不是因着你而死,是天如此,命难回!你从茶石天坑里出来,不是负罪而生,是他的生,是那四万军士的生!傻孩子,纪纲那样小心谨慎,怎么还是让你误了自己,怨错了人!”
  沈泽川闭上眼。
  他听见纪暮的呼唤,又想起了萧驰野的味道。他在这一刻终于明白,他迷恋着那味道是为什么。那是烈日的爽朗,是能让他逃离茶石天坑的光。
  哪怕须臾也好,忘记血潮与箭雨,忘记寒冷和尸体。端州的日子他已经想不起来了,太远了,远得像是上辈子的记忆。他甚至已经无法记起纪暮欢笑时的脸,他坠入了梦魇,无时无刻不在折磨自己。
  纪暮死了。
  怎么那一日死的人不是他呢?
  师父没有责怪就是最大的责怪,挣不脱的是一辈子的负罪感。他没有办法对齐太傅坦言,他日复一日,终于杀掉了自己。
  萧驰野是另一头的倒影,有着他没有的一切。他观察着萧驰野,试图笨拙地模仿,让自己像个人。他无法对任何人说,住在这具身体里的沈泽川是个面目狰狞的杀手。
  他已经站在了深渊的边缘。
  沈泽川在齐太傅的手掌下垂眸,像是个聆听教诲的孩童。他虔诚地听话,却在这个刹那间,觉察自己已经无法流泪。
  他喉间微动,最终宽慰道:“先生……说得是。”
  * * *
  三日后锦衣卫调令下达,调派原本八大营的指挥佥事韩丞为锦衣卫指挥使,把锦衣卫十二所人员重调,沈泽川从驯象所到了銮舆司,葛青青由百户升迁为所镇抚。
  沈泽川的新腰牌上有“随驾”二字,銮舆司是个顶好的去处,挨着皇帝,最容易得圣上青眼。
  萧驰野由原本的禁军总督,兼任八大营都指挥,落实了阒都巡防的大权。他自打那夜后,迎了左千秋,一直住在枫山校场,直到沈泽川离开禁军宅院,两个人也没有再碰面。
  “主子,”晨阳侍奉在侧,对萧驰野低声说,“原本安排的是驯马司,谁知调令下来了,竟成了銮舆司。”
  萧驰野解着只九连环,手上动作一慢,说:“那就人家不稀罕。”
  晨阳说:“可他去了御前,不是更容易招致杀身之祸?海阁老当初可是力劝先帝杀了他的人。”
  “刀口上讨债,他的心就不在奉公守法上。”萧驰野扔了九连环,说,“纪雷死了,韩丞是八大营补差来的,锦衣卫如今就是无主之地,他这会儿上去,你觉得他想干什么?”
  晨阳沉思片刻,说:“他若成了……”
  “他若成了,”萧驰野看向校场,“便有了爪牙。”
  晨阳没有贸然说话。
  少顷,萧驰野说:“锦衣卫是纪家人的天下,他有纪纲做盾,再拿旧情为刃,想上去,简直易如反掌。我们虽然插不进人手,却能扼制住他的契机。升官发财总要有个由头,御前不出乱子,他就只能被压着动不了。禁军既然有了巡防重任,何必再劳驾锦衣卫?”
  晨阳说:“属下明白了。”
  萧驰野喝了口水,又沉吟片刻,说:“挑个隐蔽的地方,摆桌席。我与他架要打,饭也要请。”
  他抿紧了被咬过的地方。
  “……到底算是同门师兄弟。”


第42章 红梅
  萧驰野把席定在了百官宴之前, 晨阳去送的帖子, 却是葛青青来接的帖。
  “兰舟近来在御前办差,没个空闲, 便由我来替他接。”葛青青收了帖子, 与晨阳寒暄罢了, 才说,“禁军如今风光无限, 晨副将也忙吧?”
  “总督日日累于案牍, 我们跟随伺候的,没有忙的说法。”晨阳吃了茶, 说, “葛兄这次因祸得福, 升了所镇抚,前途无量,才是真正的风光,。”
  两个人虚与委蛇, 话都说得和和气气, 尽量不显得那么难看。最近锦衣卫与禁军多有摩擦, 生了些许龃龉,正是相看两厌的时候。
  待茶都换了一盏,晨阳才起身告辞。葛青青把人送出门,里边的沈泽川掀帘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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