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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进酒 (唐酒卿)


  衣帽官人立在白纱后面,抬臂扯掉了头上的帽子。明理堂内只有风泉的“咯咯”声,无声无息出现的衣帽官人如同鬼魅,跟乔天涯隔着白纱对视。
  水珠发出轻“啪”的掉落声。
  乔天涯的身形就像勃然暴怒的豹子,已经弹跃而起。他所有的不甘都化在剑锋中,削破白纱,刺得衣帽官人飞步后退。
  衣帽官人窄袖藏锋,抬指间数道银线齐发,在乔天涯避闪时钉在朱柱上,紧接着点地凌空翻,借着银线身轻如燕。
  灯油淌在地上,火舌舔舐地板,追着风泉的袖袍烧了起来。
  * * *
  即便守备军不杀百姓,百姓也在混乱里四处奔逃。街头太乱了,澹台虎推搡着百姓,生怕蝎子浑水摸鱼。
  “驱散百姓!”澹台虎掌心都是血,滑腻腻的握不住刀。
  但是来不及,堵塞在街道上的百姓撞进蝎子的队列,天这么黑,他们难以分辨对方究竟是谁。蝎子持着弯刀杀人,提起脑袋,操着一口流利的大周话:“府君说,屠尽阒都!”
  费盛打起火把,在疾驰里呼喊:“边沙秃子混入城中,罗牧的杂军实为乱贼!不想死的就快跑!”
  道中惊慌的百姓哪里听得见费盛的声音,他们拥挤在蝎子前,在死人以后,又掉头蜂拥向守备军。这大街不够宽敞,后边还堵着倒地的撞车,守备军被人群冲乱了阵型。
  蝎子没穿甲,他们混在乱跑的百姓中,经过守备军时冷不丁地就是一刺,前头猝不及防的守备军当即倒了十几个。
  “中博叛党杀人了!”
  狼狈逃命的百姓掩面大哭,进退维谷,在重影层叠里错把蝎子当作守备军,误以为自己已经进了守备军的包围,一时间哭声震天。
  棘手!
  费盛掉转马头,回到沈泽川身边,说:“主子,这可怎么办?几条大道都堵死了!”
  此刻天已暗,各处着火的旗帜燃在半空,雨势转小,那点雪花也变得如絮如浮沫。
  沈泽川握着缰绳,看向城墙,说:“点亮望楼,夺门鸣警钟,让突破南侧门的禁军打开街道口。”
  两侧守备军迅速通过,墙垛间的箭所剩无几,城下到处都在短兵相接。守备军的火把陡然点亮,抢夺望楼变得尤为重要。
  沈泽川身上带着短刃,在马过人群时侧旁生风,他顿时避闪,颊边“唰”地突过棱刺,带起的残风拂出微冷的寒意。
  短刃猛地出鞘,在沈泽川的左手间飞旋,“砰”地撞开棱刺。但是他伤势没愈,这一下仅仅把蝎子的棱刺打斜了。蝎子当即松开手,在棱刺掉落时一把翻握住,接着横刺向沈泽川的脖颈。
  头顶的旗帜突然燃烧起来,满天灰烬兜头飞舞,沈泽川在旗帜燃起的那一刻就借力翻下马背。风踏霜衣心有灵犀地跑动,他已经躲过横刺,跟着风踏霜衣虚跃几步。蝎子捉了个空,在短暂的失神中,被沈泽川擒住了打出的手臂。
  蝎子一怔,继而大喜,用边沙话说:“他没有力——”
  这句话还没有讲完,沈泽川已然松手,他左手沿着蝎子的臂侧猛拍,蝎子以为他要过肩摔,当即迈开条腿,准备稳住下盘,岂料沈泽川旋身一脚正踹在蝎子胸口。
  蝎子双臂打开,震声道:“蚍蜉撼树!”
  沈泽川修长的双指斜点向蝎子眉心,蝎子疑心有诈,顿时闭眼。谁知沈泽川极轻地笑了声,脱手的短刃落向下方,他单脚承力,再度旋身,把短刃侧踹向蝎子,蝎子不防,被短刃猛地钉住了下腹,在血花喷溅里号啕惨叫。
  沈泽川充耳不闻,后方火光骤亮,他的身影随着火光的挪动在这里拉长。
  费盛见机暴喝:“罗牧勾结边沙人,外敌就混在城中,守备军杀敌,其余人速速让开!”
  东门望楼上的火把迎天而晃,踩栏杆的守备军高举中博腰牌,用尽全力,朝下大吼道:“府君令——杀外敌,杀乱军,杀贼子!”
  蝎子眼见煽动无用,通道又被守备军堵得水泄不通,只能撤向原路。整个阒都都混乱无序,死守城门的都军被禁军杀成了血河。
  墙垛已经被砸塌了大半,薛修卓的官袍被刮烂,他狼狈不堪,直到被人狠狠拽动。
  哑儿牵着锦哥儿,肩头挂着包袱,在嘈杂中冲薛修卓“啊啊”地做着手势,把薛修卓拖向台阶。
  薛修卓踉跄几步,撑着墙壁,看向锦哥儿。锦哥儿是薛修易的儿子,被薛修卓养在身边,此刻吓得满面泪痕,兀自牵着薛修卓的衣角忍泪道:“叔、叔叔!”
  哑儿焦急地跺脚,不断扯动薛修卓的官袍,示意薛修卓快跑。
  薛修卓抬手,摸了摸锦哥儿的脸颊,他说:“你是好孩子。”
  锦哥儿仰头,觉得面颊上沾到了雨水。
  薛修卓佝偻着身躯,背过光,掩盖住了所有软弱。他这一生只有这片刻停留,仿佛只有这一刻,是属于他这个人的。
  哑儿无端哭起来,扯着嗓子朝薛修卓大声“啊”,把手指拽到通红。
  薛修卓重抬起身,轻轻挣开哑儿的束缚。他推了把哑儿的肩头,说:“你们走吧。”
  锦哥儿大声啜泣,拉着薛修卓喊:“叔叔!”
  薛修卓置若罔闻。
  今夜的雨比两年前小,他却看到了同样黯淡的天空。独行客守着这座城,早在天光覆灭前就听到了腐朽的回响,可是他好不甘心,曾经屹立在此的庞然大物要以这样的方式寂寥退场。
  薛修卓踩着台阶,缓慢地走下去。他孤寂地走,没有回过一次头。
  “你在中博力推黄册,”薛修卓驻步,对沈泽川说,“是元琢的功劳啊。”
  沈泽川没有答话。
  昏暗的人影里,薛修卓拂掉袖间的灰尘,道:“我推崇齐惠连,走上了他的道路,”他注视着沈泽川,“却没有他狠。”
  赌一条命,太简单了,难在敢不敢把这条命放在局中。齐惠连什么都敢,他癫狂行事的背后是对沈泽川的信赖。
  兰舟不是他的棋子。
  正因为如此,齐惠连什么都没有给兰舟留下。沈泽川不需要约束,齐惠连拂过他的发顶,在那五年的朝夕与共里,为兰舟指明了方向。
  先生授你以诗书,许你表字为兰舟。
  这就是齐惠连的所有。
  “大周历经豪雄的时代,数百年,连外强都没能击破这扇门,如今败给了你,”薛修卓望着沈泽川,“一条釜底的游鱼。”
  “我听过许多猜测,就连元琢也幻想过,我也许是沈卫留藏的李氏血脉,”沈泽川侧过眼眸,看向王宫,“但我就是罪臣子。天下对皇嗣趋之若鹜,唯独先生反其道而行。”
  得道者,非天定。
  “齐惠连以一己之力扭转乾坤,我佩服。”薛修卓深深呼出口气,接着沉声说,“吾主年少,今日前来投降的,是我薛修卓。城门已破,官道已开,沈泽川,勿杀无辜——我来迎你!”
  他这一声犹如惊雷,炸得城头朝臣们瘫作一团。开门受降乃是千古耻辱,今日他薛延清独担了!
  “不……”孔湫痛声疾呼,捶胸顿足,“大周啊……”
  朝臣们如丧考妣,相互搀扶着悲痛欲绝。
  投降意味着干戈停止,中博剩余的守备军不必再推进,阒都破了,背后的厥西十三城还能安然无恙,那是实干派几年的心血,还是大周仅存的粮仓。
  孔湫明白,这是最后的良策,他们在与中博的博弈中全军覆没。薛修卓这一迎,大周就此不复存在。
  孔湫几欲瘫倒,他扒着墙垛,老泪纵横:“今日天下易主,是我等无能。”他仰头看空中的乱絮纠缠着檄文,逐渐露出刚毅之色。
  沈泽川见孔湫神情有变,便知不好。
  阴沉沉的天幕遮云蔽月,雨珠滚溅,果然孔湫昂首沉喝道:“吾乃大周臣,不跪第二主!”
  说罢官袍一振,就要跃下城墙来殉国了。
  费盛一惊,暗道一声麻烦了!薛修卓迎君受降还没有交出大周玉玺,孔湫这一跳的消息传到明日,就是沈泽川强逼所至!
  费盛对攻上城墙的守备军大喊:“拦住他!”
  朝臣簇拥着孔湫,守备军再快也拨不开人群。只见孔湫的官袍临风鼓动,身躯已经倾过墙垛,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后方忽然扑出道人影,拽住孔湫的官袍,梁漼山失声喊道:“元辅不可!”
  孔湫的身形一顿,蹭掉了墙头碎砖。他撑着手臂,在大哭中咳嗽起来。
  梁漼山汗如泉涌,他拖着孔湫向后退,两只手臂都在抖。他惊魂未定,透过黑夜和火光,满面汗水。
  * * *
  马车在奔向正西门的途中受袭,各个街道口都挤着车马。富贵人家收拾家当,想要趁乱从正西门逃跑,因此把这条路堵了个彻底。
  近卫勒着缰绳,挥动马鞭驱赶百姓,喝道:“让开,快让开!”
  侧旁的车马撞过来,惊呼声顿起。人太多了,就像锅搅糊的粥,马车根本无法再近一步。
  车帘晃动,李剑霆看见了高耸入云的殿宇,听见了铜钟的声音。
  “城破啦,”韩靳在街头赤脚奔跑,他跳起来,捉着乱飞的檄文,疯疯癫癫地大笑,“城破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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