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计就计用得不错,”沈泽川侧眸,“待二爷回来,要赏。”
澹台虎闹了个脸红,他说:“这……这是府君算无遗策……我他妈的……没曾想军中还有细作。”不是他的功劳,他也不要,指着边上的余小再,继续说,“都是犹敬机敏!”
“那倒不如谢谢丁桃,”余小再打趣道,“你临头那一趴,可是他替你打的腿弯。”
依照平时,乔天涯必定会出言调侃,可他今日神色郁郁,立在侧旁并不言语。
“府君是如何猜到军中有细作的?”澹台虎询问道。
“不是你告诉我的吗?”沈泽川反问道,他今日心情颇佳,“你听闻王宪到了端州,就动身往端州去,若不是有人教唆,换作以前,你哪有这份胆量?”
澹台虎最敬佩萧驰野,也最怕萧驰野,他虽然又犟又倔,可他是打心眼里服二爷。倘若没有人在他耳边吹风,单凭他直来直去的性格,也想不到王宪会告状。
“就是不知道这细作,”余小再说,“究竟是阒都的细作,还是边沙的细作。”
费盛说:“原先是不确定,可他昨夜弄这一手,分明是阒都的细作。”
“不是,”乔天涯突然说,“藏在军中的细作绝非阒都派来的。”众人回首看乔天涯,乔天涯道,“如果是阒都派来的,都军不会毫不知情……邵伯也不知情。府君,此事蹊跷。二爷正在逼近阿木尔,阿木尔倘若安排蝎子在这里,必定不会下闹肚子的药,该下致死的毒药,这样守备军不敌都军。茨州有了危险,二爷才会收兵回援,阿木尔的危机方能解除。”
萧驰野已经到了漠三川,靠回颜部游说三部,结以互市之盟,准备共击阿木尔。阿木尔的先锋胡和鲁、大将哈森皆已阵亡,他此刻就是困兽,想解围,杀掉敦州守备军最方便。
澹台虎没心机,随口说:“那还能是谁?总不能是咱们中博自己人吧。”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余小再心里百转千回,没敢接话。要说中博无派系,那不可能。最早沈泽川在茨州,周桂手底下的幕僚就为此有过冲突。到如今,任职中博要务的官员无非两种,一是中博本地的官,这些人是沈泽川提拔;二是大周旧臣,这些人是投奔沈泽川来的。他们虽然跟六州官平起平坐,但大伙儿私交不同,追随府君的目的不同,中间有界线。
余小再师从岑愈,岑愈还是内阁重臣,他到中博来劝和,最终没走,这是私心想追随府君。沈泽川厚待他,给了他巡察重任,他行走六州督查政务,难免要与人摩擦,然而这还没有到相互轧斗的地步,因为他不主理一州政务,手里没兵,又直属沈泽川,沈泽川随时都能罢掉他。真正打破平衡的是王宪,王宪一个贬谪出都的罪官,却能直接管辖六州经济要务——他在茶州,可是把罗牧克得死死的。
沈泽川问澹台虎:“总说细作,人抓到了吗?”
“昨夜兵荒马乱的,”澹台虎回头看远处的队伍,“这会儿还没有清点完……府君,这次缴获的火铳都是坏的。”
沈泽川才得知此事,眉间微皱,反问道:“坏的?”
乔天涯侧身到沈泽川身前,低声提醒:“樊州翼王的那批火铳,总共一百三十五只。”
大周八大营里只有春泉营配备火铳,当初萧驰野想要,都得借着跟李建恒的关系,才能拿到手里把玩。它受兵部限制,就连工部都没有它的图纸,所以流出很难,沈泽川在锦衣卫里也没能搞到。铜火铳数量稀少,除去在军备库里坏掉的,一共也不到两百只。
沈泽川沉声说:“你查过了编号?”
乔天涯颔首,道:“邵伯带来的一百五十只火铳,跟霍凌云上交的火铳是同号。”
难怪是坏的,真正的火铳早就流到了沈泽川手中。
沈泽川微怔,他反应极快,说:“兵部收藏火铳图纸,还有春泉营军备库的钥匙,若是陈珍换掉的,他就不会再交给邵成碧,邵成碧也出不了兵。”他看向乔天涯,眨眼间想到了许多,“邵成碧知道这批火铳被换掉了,他执意出兵,前来送死,是因为——”
时机!
沈泽川想要兵入阒都,得有个时机。
“太傅要我隐于锦衣卫等待府君,”乔天涯眼眸漆黑,“在给府君的卖身契里,既没有写姓氏,也没有写籍贯。”
齐惠连只写了“松月”二字。
“那除我以外,”乔天涯定定地说,“是不是还有个‘风泉’。”
雨滴“啪嗒”地掉在了沈泽川的眉眼间,劲风顿时扫荡而来,营地内的烟雾被绞灭了。暴雨在顷刻间如注,费盛抖开氅衣替沈泽川挡雨。
“若是有一日,你我丧于中途,今日这个安排,便是他的保命杀招。”
齐惠连抱腿坐在檐下,看暴雨淋漓,放下空了的酒葫芦,对身边浑然不觉的纪纲咧嘴一笑。
“你送他仰山雪,我送他弑君刀。”
第272章 峰回
雨珠敲打着营帐, 炉子上煮着沸腾的茶水。沈泽川已经换了衣裳, 坐在椅中,问纪纲:“师父认得‘风泉’吗?”
“认得, ”纪纲端着茶碗, 看了眼边上的乔天涯, “但确实不知道他是邵成碧的儿子,更不知道邵成碧就在昭罪寺门口卖包子……最早太傅说要办此事的时候, 只说风泉是个暗桩。”
沈泽川道:“他既然是邵成碧的儿子, 又怎么会变成慕如的弟弟?”
纪纲含着茶水,半晌后咽下去, 说:“你还记得, 咱们进昭罪寺那晚, 太傅说东宫僚属死伤无数,我当时就猜想,既然太傅能装疯残喘,那太子一派总还有几个落网之鱼能活了下来。后来我问太傅, 太傅不肯讲, 直到有一日, 我跟宫里每月来发放粮食的太监闲话,听说楚王李建恒喜好美人,在地方挖空心思搜罗美人。”
纪纲把此事当作笑谈告诉齐惠连,几个月后,李建恒在晋城的庄子就把慕如送到了阒都。
“我跟锦衣卫打听,说慕如从小被养在庄子里受人调教, 跟弟弟五六年都见不了一回。风泉能跟着她入都,是因为老家的宅子给烧掉了,他没有去处,只能投奔姐姐。”纪纲搁下茶碗,正色道,“我信以为真,你在阒都也瞧见了,那慕如是真把他当成了弟弟,这谁能瞧出是假的?”
慕如到了阒都,李建恒还没有来得及收,就被小福子借机献给了潘如贵。慕如很受潘如贵的宠,风泉因此颇得潘如贵青眼,但他那会儿还不是潘如贵的“孙子”,因为潘如贵身边有个小福子。
“咸德八年端午节前夕,太傅设计杀小福子,这事你知道,我以为太傅只是想让你出寺,”纪纲说,“谁知半路杀出个萧驰野。”
沈泽川想到这里,突然想起他刚出昭罪寺不久,还在锦衣卫养大象的时候,萧驰野来堵他要扳指,怀疑他在李建恒身边安插了人。
天纵奇才。
齐惠连是这么夸萧驰野的,因为他嗅觉太灵敏,仅凭对李建恒的了解,就觉察到有人在教唆李建恒争抢慕如,然而萧驰野也没有想到,李建恒身边的人根本不是沈泽川安排的,他跟沈泽川较劲,只能扑场空。但齐惠连半点痕迹都没露,萧驰野这份敏锐着实惊人。
“风泉送进去,”纪纲说,“太傅就再也没提过了。”
帐顶有雨打声,帐内略显寂静。
姚温玉膝上卧着虎奴,并不冷,他打破沉默,说:“倘若是他……”
“倘若是邵风泉,那邵成碧何必带着火铳来?”沈泽川左手撑首,在暖和的帐内思绪流畅,“火铳被换给樊州土匪的事情,邵成碧知道,他明白这批火铳用不了,可是他还是带来了。”
邵成碧前来赴死,是为了给沈泽川一个能攻打丹城的理由,他有千百种办法,唯独不需要火铳来画蛇添足,除非这批火铳根本不是拿来用的。
一直仰身在椅子里的乔天涯骤然坐正,他沉默须臾,道:“邵伯是想告诉府君,谁是蝎子。”
火铳是中博蝎子给翼王的,而中博蝎子正是从阒都蝎子这里得到的。陈珍虽然能调动火铳,还掌握图纸,但奇怪的是,他竟然对春泉营火铳丢失一事毫不知情。
“既能眼观六路,又能耳听八方的,非宦官莫属。”沈泽川陷入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他有些清晰的事情开始变得模糊,而模糊的事情却开始变得清晰,“陆广白告诉我,替换边郡军粮的就是监军太监迎喜。”
“那么福满就是个替死鬼,”姚温玉说,“薛延清则是个挡箭牌。”
“这把刀,”沈泽川眉间微皱,“有些捉摸不透啊。”
* * *
“你究竟是从哪儿来的?”
薛修卓蹲在福满身前,端详着福满的神色。
福满在酷刑里就剩层皮了,他没了舌头,只能用突兀的双眼瞪着薛修卓,嘴唇翕动。哑儿在薛修卓身后端着纸笔,想要塞到福满手中。可是福满十指皆断,已然是个苟延残喘的废人了。
薛修卓没承想蝎子动作这般快,这简直和他们当初抛弃魏怀古一样。他站起身,道:“你是永宜年入宫的太监,侍奉过光诚帝。后来潘如贵死了,你在官沟里受萧驰野举荐,才开始崭露头角,随后,你派干儿子迎喜到启东监军,示意他调换边郡军粮。你是想让边郡吃败仗,替阿木尔打开启东防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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