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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进酒 (唐酒卿)


  名望看似缥缈,实则也是聚党的关键。海良宜生时不结党,每日回府后甚至不见朝臣,但他真的没党吗?寒门聚集,太学朝向,姚温玉能为沈泽川招募天下贤能,亦有海良宜的名望在里面。
  薛修卓任职户部都给事中考评皆是优异,前有咸德年理清厥西、振兴十三城的功劳,后有盛胤年稽查田税、还田于民的功业。他用过这个“名”,并且深谙煽动浪潮的厉害。
  李剑霆豁然回身,说:“先生难道就不怕死吗?”
  迄今为止,没有人问过薛修卓这句话。他看向李剑霆,答道:“朝臣死社稷。”
  守社稷,应舍得。
  薛修卓舍得,他连这条性命,这生名誉都舍得。
  李剑霆默然须臾,道:“我敬先生,也舍得。”
  * * *
  “物不极则不反,恶不极则不亡②。”
  姚温玉疾书,字迹潦草。里间都被纸页铺满了,他握笔的手细微地颤抖,终于在弃笔时掩唇剧咳。
  时机,时机。
  戚时雨想要戚氏把戚竹音的“东烈王”承袭下去,他比萧方旭更谨慎,到了现在,还能耐着性子观望局势。沈泽川端州一战才收纳了六州人心,想彻底摈弃沈卫两个字,就得仁义到底,所以澹台虎的敦州守备军即便到了北原校场,也不能率先出兵。况且戚竹音不动,三十万启东守备军就是中博南侧的刀刃。
  时机,时机。
  府君要个能彻底根除隐患的时机。
  姚温玉咳声急促,不再拿笔,只用帕子掩住口。乔天涯今夜刚到,下马进院就听见房内的咳嗽声。
  “药没有给先生备吗?”费盛问庭院里的侍女。
  “先生只用了半碗,”侍女细声答道,“便待在屋内,不要人吵。”
  乔天涯推开门,氍毹上掉的都是纸页,费盛跟在后边俯身拾起来,却见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字,不禁愕然道:“先生这是要著书吗……”
  乔天涯已经进了里间,姚温玉帕子染了红,他一把推开四轮车,把元琢直接打横抱起来,对费盛说:“叫既然!”
  姚温玉仰头时不知为何,鼻间竟然也开始流血了,乔天涯扯开他掩住口鼻的手,一片湿凉。
  此时夜已深,既然早就睡了。
  乔天涯不敢等,他抱着人跃下阶往既然的院子跑。姚温玉半合着眼,侧脸陷在他的胸口,唇间呢喃:“……费盛……传消息……”
  乔天涯跑得浑身是汗,他伸手盖住姚温玉的另一边脸,就像是要把元琢摁在胸膛里。
  费盛先一步上阶,砸门喊道:“开门!快让小和尚起来!”
  看门小厮不敢耽搁,挪掉门闩后就跑去喊人。既然出来时兜着僧袍,他睡眼惺忪,道:“小僧晚上不看诊——啊呀!先生怎么成这样了!”
  沈泽川赶来时已经将近天亮了,他罩着宽袍,在里间看姚温玉熟睡,便示意众人到偏厅去。
  “劳心费神易短命,”既然说,“先生中的毒叫‘迟归’,顾名思义,跟‘疾追’正好相反。这毒迟来迟散,有一年多了吧?”
  “该有一年半了,”费盛还记得,“……从丹城那会儿算。”
  既然搁下笔,双手合十,对沈泽川弯腰行礼,如实说:“小僧初见先生时,先生腕间就已经浮现了青色。府君,此毒同疾追,小僧救不了。”
  偏厅内的众人皆变了神色。
  * * *
  姚温玉恍惚间听见雨声,他沉梦菩提山,仿佛闭上眼,就是无止境的雨。山间云雾遮青竹,他临风时袖间沾着泥,觉得身上潮湿,分不清是汗,还是雨。
  “一别一春秋,”背后竹涛声阵阵,海良宜远远站着,“元琢回来了。”
  姚温玉回首,清风鼓动他的大袖,他唤道:“老师。”
  海良宜负手而立,短须已经被染白了。他没有穿官袍,就像当年牵着姚温玉步入学堂一样,腰间还挂着招文袋。他说:“我听风动,便知道是你回来了。”
  竹林的涛浪声太大,海良宜的身影隐入其中,只剩姚温玉独自站着。山雾氲象,姚温玉远眺向阒都的龙楼凤阙。他曾经登高望远,只见山景暮色,直到此刻,才知道天地浩然。
  “老师等我一等,”姚温玉说,“待雨停后……”
  琴声乍响,姚温玉眼前诸景皆散,他又落回这方床榻上。半掩的窗挡住了日光,他睁眼时没有醒来的感觉,反倒像是坠入了梦中。他几度闭眼,最终说:“松月,巳时了。”
  乔天涯压着琴弦,道:“你昼夜颠倒,睡糊涂了,平时不都叫乔天涯吗?”
  “松月生夜凉,风泉满清听③,”姚温玉说:“这名字太寂寞了。”
  “我曾经有个朋友,叫作邵风泉,”乔天涯拨动琴弦,琴音错落,却没有弹成曲,“可惜死了。”
  姚温玉听那琴音凌乱,便道:“你弹琴,他也弹琴吗?”
  “不记得了,”乔天涯说,“但能给你的弹琴的,唯独我乔天涯而已。”
  姚温玉看向他,道:“当年春月初见,你要教的曲子还没有教成。”
  乔天涯停下来,看着姚温玉,道:“此刻也不晚。”
  * * *
  薛修易交代不清楚,那些行商的住处都是空的。阒都进出都要户籍凭证,都军守了三日,都没有找到人,这些在东龙大街上肆意挥霍的商贾们就像是凭空消失了。
  孔湫在办差大院里收到了薛修卓的请求,他把茶盏放下,思忖片刻,说:“让他去吧。”
  待回信的官吏下去,岑愈在对面说:“此刻让薛修卓参与此案,只怕不合适。”
  “事关内朝,所涉银两又大,刑部拟定罪名以后肯定要三司会审,”孔湫重新把茶盏拿起来,“薛修卓是大理寺少卿,既然没有停职,就有督查权。”
  “薛修易到底是他大哥,他该避嫌哪,”岑愈扶着膝,“况且近来弹劾他的折子越来越多了。”
  “不是我说,寻益,都察院也该整治整治了。”孔湫喝了几口茶,“那日在朝上弹劾薛修易贪污受贿没错,可旁扯到薛修卓就难免有挟带私怨的意思,你看看那些话,都是没影的事情。”
  “他功绩超然,又出身世家,”岑愈道,“恨他的巴不得踩一脚。若是皇上肯在处置薛修易的时候,把他也骂两句,那也不至于这般群情愤起。”
  孔湫嘴里尝不出味,他搁下茶盏,沉默片刻,道:“此事本就不该这般直谏。薛修卓稽查田税,在丹城、芜城、遄城归田于民。今年庸城旱灾,江青山借粮遇到困难,在阒都求爷爷告奶奶,就是这样,两人也没有碰拨给三城百姓的粮食,百姓都记着他,甚至愿意在家中供奉他的长生牌。皇上上回才驳了他继续追查田税的折子,赏了江青山以缓局势,如今要是因为薛修易这种混账东西责难薛修卓,三城百姓也不同意。再者,薛修卓和薛修易不睦天下皆知,早就分家了,你们言官要皇上因此把薛修卓革职查办,皇上倘若照做了,不就是鸟尽弓藏、刻薄寡恩吗?那薛修易勾结福满贪污行贿,皇上立刻命刑部着手审查,也没有要为薛修卓而保薛修易的意思,该查的查,该杀的杀,不能逼人太甚。”
  岑愈听孔湫的话,是要保薛修卓,便说:“言官进谏,也是怕皇上偏袒薛氏。皇上若是万事都听薛修卓的话,是要乱君臣尊卑的呀。再说前些日子,皇上颇宠福满,福满一忘乎所以,不就犯错了?”
  孔湫指了指岑愈,道:“不错,正是因为皇上宠信福满,福满才会错上加错。这一回,你看得不清楚。我问你,福满是什么人?他当初跟萧驰野交好,却能为投靠韩丞诱骗萧驰野进宫,还能为前途性命反杀韩丞——投毒案不了了之,皇上不追究,却不是傻子。福满在内朝衙门里声望极高,子孙遍地,最重要的是,他还是两朝权宦,伺候在天子侧旁,手里握着能驳回内阁票子的批红权。现在皇上正值风茂,可以后呢?留着此等小人在侧旁,稍有不慎,轻则伤人身,重则伤国本!皇上不杀他,我也要杀他!”
  孔湫说着站起来,踱了两步。
  “沈泽川陈兵北原校场,阒都四万新兵究竟能撑几时?须得立刻请大帅出兵勤王。上次大帅出兵青鼠部,军饷是薛修卓给的,如今再越天妃阙去打中博,军饷还得向薛修卓开口啊。”
  * * *
  刑部的狱卒熟悉薛修卓,替他打开门,说:“大人是要见薛典守吗?只要有票子,我这就去开门。”
  薛修卓顺着狱卒的手臂看过去,仅仅瞬息,就收回目光,道:“我是来见迎喜的。”
  狱卒没有多嘴询问,看过票子,就引着薛修卓往里走,给他解着牢房门,说:“迎喜公公还有案子在身,就没有跟别人关一块儿。大人请。”
  薛修卓低下头,进了狭窄的牢房。
  迎喜囚服肮脏,受过刑,正蜷着手脚躺在里边,听见动静,浑身一抖,一骨碌坐起来,抱着头躲闪,喊道:“我有罪、有罪!别打了!”
  薛修卓环顾四周。
  迎喜从双臂间的缝隙里看到薛修卓,立刻连滚带爬地下了床,跪在他脚边哀求:“大人,大人是来查案子的?我有罪,我有罪!”他晃着锁链,指着自己的脸,“但我这回是冤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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