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泽川没叫那些女子碰他的酒壶,自己倒了一杯,含笑着说:“是啊。”
雷常鸣咽下肘子,抹了嘴,说:“说到这些将军,我雷常鸣只怕启东大帅戚竹音!天下四将里边就她一个女人,我还在河州那片走镖的时候,见过她一回。娘希匹,长得那么好看的一个小娘子,握的却是把鬼头刀!鬼头刀啊,萧驰野用的也是鬼头刀嘛!直劈时能够劈开骨头,靠得都是真力气。我这次之所以来茨州,也是为了给她卖个面子,替她把萧驰野俘虏了,送回阒都,让他们启东能和离北掰开了,不至于被牵扯进去。你说我凭着这样的功劳,能不能在她手底下谋个将军做做?”
“听说戚大帅麾下有五虎,个个都是能打的虎将,全是她这些年在启东守备军里一手栽培起来的人。”沈泽川说,“大当家若是去了,自然是要拨个头筹,当大哥的。”
雷常鸣笑声如雷,他捞起怀里的女人,不顾哀声,把人胡乱亲了一通,油腻腻的手在那些绸子上抹干净,说:“我是从山野发迹的,这些年东奔西走,也打过一些仗。在中博提起我雷常鸣,谁不知道我就是能打?沈兄弟,你知道边郡的陆广白吧?他们陆家忒穷了,感觉就是个硬骨头,在边郡跟人死磕,凭的是股劲,也没什么别的本事。我觉得天下四将里,陆广白是最没能耐的一个,他叫什么‘烽火吹沙’,边郡年年都在烧狼烟台,这有什么稀罕的?他这个位置,不如腾给我做做,保准儿比他更厉害!”
沈泽川看他吃醉了,已经开始胡乱吹嘘,便垂下手指,把桌案上的筷子轻轻扶正,笑说:“他确实不大起眼。”
“像左帅那样的才是真英雄,”雷常鸣灌着酒,漏了半身,他也来不及擦拭,扔了酒碗,对沈泽川说,“千里之外取敌首,一箭穿云破敌胆!早年河州那块的茶馆说书全是讲他的,说他杀妻保城,三步白头,唉,听得人都忍不住掉眼泪!可惜最后也免不了英雄气短,还是早早退隐了,不然我与他,说不定还能拜个把子呢!”
帐内像是群魔乱舞,那些所谓的侍卫、副将都原形毕露,或站或躺的拉着妓子吃酒作乐。这样的队伍毫无军纪可言,他们与雷常鸣一样,就是最早凭靠刀枪棍棒打家劫舍的土匪。
沈泽川坐在其中,却生出股微妙的不适。
雷常鸣不应该是这样的人,他若是这样鼠目寸光、及时行乐的人,他又怎么能在众匪之中脱颖而出?这个人呈现出来的东西与他在传闻里的东西截然不同。
雷常鸣起身追着妓子,把人拉在怀里玩亵。他喝着酒,唱着灯州不为人知的田头歌,手舞足蹈,像是头莽撞冲入棋盘的牛。他乐得尽兴,喝得上头,竟然一拍脑门,指着沈泽川说:“你娘是端州舞伎!沈兄弟,快起来,给我们跳一段!”
第107章 古怪
帐外的雨声转小, 帘子被掀开, 敞着散热气。深夜的营地内传出喝醉的狼嚎,勾肩搭背的军士们齐声划拳。雷常鸣热得解开衣裳袒胸露乳。他胸膛黢黑, 有许多疤痕, 一撮撮胸毛像是杂草, 肆意地生在衣裳内。他醉醺醺地揽着女人,又唱又跳, 还招呼着沈泽川:“沈兄弟, 你起来啊!”
此时帘子一动,几个低眉顺眼的小兵入内摆放吃食。
沈泽川把小竹扇抹开一半, 站了起来。帐中的烛火不够明亮, 他抬手用扇子斜挡了侧脸, 看着雷常鸣,轻声说:“大当家想看什么舞”
雷常鸣觉得沈泽川生得真好,这样看着不仅美得惊心,还十分艳丽, 盖得掉满屋颜色。他喝酒壮胆, 竟然推开女人, 扑向沈泽川,却不料被脚下的酒壶绊倒,狼狈地跌在了沈泽川脚边。雷常鸣喘着酒气,就这样伏在地上,想抓沈泽川的袍摆。他扑了个空,却嘿声笑起来。
“香, ”雷常鸣伸着脖颈,在空中使劲嗅着,“你可真香。沈兄弟,来啊,扶我一把,我陪你跳,你想跳什么就跳什么!他妈的,这就是人家说的美人香嘛!”
沈泽川睨着他,看他像只腆着肚子的粗毛蜘蛛,在地上爬行着,追逐着自己的一角素白。沈泽川不知为何,在这荒诞滑稽的时刻生出股极为仓促的厌恶。他那破开栅栏的恨意就犹如岩浆,烫得他握着扇子的手指都在发白。
先生让他离开阒都,回到中博。他曾经魂牵梦绕的端州,却先后交代在了这样的人手中。雷常鸣等人就像是那些恶意的化形,他们是占据着江河的鬼。
沈泽川的竹扇轻搭在唇边,他露出笑,缓退一步,在那鬼影闪烁的嘈杂里,微微俯身,说:“你过来。
雷常鸣原本想要爬起身,此刻却像是顾不得了,他手脚并用地爬向沈泽川。他在这恍惚中,觉得自己看见的不是人,而是个触摸不到的夜行妖。他垂涎地吞咽着唾液,才发现沈泽川右耳戴着个极小的白玉石。那玉石被人细细地打磨成浑圆,在灯影里的色泽太过温柔,在沈泽川的耳垂上,是他通身上下除了小竹扇唯一的配饰。
“沈兄弟……”雷常鸣迫切地说,“快,扶我一把。”
小兵们埋头摆盘,抱着托盘,让开路,像是准备退出去。男人女人的叫喊与笑声就如同这细雨,在雷常鸣的耳朵里变成似远似近的另一个世界。他像是被拴住的豺狗,淌着唾液,被股无形的力量拉向沈泽川。帐子是颠倒的,雷常鸣有些晕眩,那是酒喝得太猛的缘故。
沈兄弟。
雷常鸣朝拜一般地念着。
沈泽川。美人。沈兄弟。
雷常鸣混乱地撕扯着自己敞开的衣裳,觉得胸口的疤痕都在烧。他从来没有这样过,明明睁着眼,却像是睡着了。他还爬着,像是终于靠近了沈泽川的脚边。他仰高头发出含糊的笑声,他想要拽住沈泽川白得像云一般的袍角。
“妖孽啊……”雷常鸣哆嗦地探出手,对沈泽川示好一般地喃喃,“你怎么生成了这个模样……”
雷常鸣在中博杀人如麻,抢过无数的女人,也强迫过不少稚子。他这种人,似乎天性里都爱着珠玉般的人,那些精致的,干净的,甚至还是懵懂的,他都想要撕烂了,血淋淋地染成一摊污秽。他做过不少恶事,自觉连鬼见了他都要绕路,他根本不畏惧什么因果——他们做了错事,仍然能够睡得香甜,梦里还是数不尽的荣华富贵。他们根本不会回忆起被自己践碎的躯体,那些也像是云一样,是他们曾经碰不到的人。
雷常鸣眼前有些昏花,沈泽川的脸逐渐模糊。那圆润的小玉石却越发清楚,变成了他似曾相识的小玉珠。
小兄弟。
雷常鸣曾经这样哄骗过一个孩子,他摁住了对方的手脚,把对方顶在漆黑的帐子里作践。他还记得那一天他也喝了酒,胸口的疤痕也是这样地烧。那捏着的手脚太细了,雷常鸣在亢奋里甚至想要折断它们。他使劲地折,看着那红润变成了青白,最后成为了一摊烂肉。
雷常鸣喘着气,数次扑抓都没能碰到沈泽川。他用力晃着脑袋,在乱糟糟的人声里头痛欲裂。他仓皇地爬向前方,撞到了侧面的小案,那酒水和菜肴溅了他一身。他半裸着身躯,喊着:“沈——”
雷常鸣眼睛里映出的帐子陡然正了过来,他的面颊上泼了大片的血。他大张着嘴,身体还僵在原地,脑袋却已经滚了出去,磕在小案的木腿边,神情鲜活得令人作呕。
帐子内的笑声戛然而止,那烛火还在摇曳,人人都维持着原本的动作,却像是僵硬了,已经死掉了。敞开的帘子间穿来些许风,细雨仍旧在下,夜色犹如攀爬的沉默,扑灭了最后的烛光。
沈泽川把从垫子下抽出的仰山雪贴桌布上,无声地擦拭着,刀锋剥掉了鲜血,在那棉布上留下一道长长的红疤痕。他擦得很慢,没人看到他什么时候拔出的刀,便只能欣赏他这样耐心的擦拭。
沈泽川莫名笑起来,他笑出了声,像是这些日子里最为肆意大笑的一次。他收回了刀,又握起折扇,踩正了雷常鸣的脑袋。
“跳舞啊,”沈泽川垂着眸,对雷常鸣说,“你配么”
* * *
撒尿的士兵才褪下裤子,就被人割断了喉咙,拖进了草丛。营地里的巡防松散,雷常鸣的士兵三五成群,聚集在望楼下玩着骰子,没有察觉到自己人正在悄无声息地减少。
“叫伙夫省几口肉,给咱们哥几个弄一盘。这雨跟拉稀似的,下得人难受,不喝点酒,那多难熬啊!”小旗甩着骰子,仰头跟后边的人喊,“你去吧,就你了,杵在这儿怪碍事的!”
说罢又把头低了下去,他们头对头,嚼着肉干,把裤腰带里最后那点铜钱也扔进了赌局里,都盼着手气好起来。
“这手也忒臭了!”其中一个拍着巴掌,像是拍着晦气,在腿上又抹又擦,说,“我不玩了!”
“别啊!”另一个拽着他,“这多没意思!明儿进了城,逛窑子上花船不都得要钱?你再来一把!时来运转!”
“呸!”要走的这个啐了对方一脸口水,“凭咱们大当家的名号,进城逛窑子还要钱?婊子烂货不配要钱,嫖她们那是给脸!我还怕她们给我染一身脏病!不玩了!我看今夜帐子里得通宵,喝成这个逑样明日也打不了仗,我睡上几个时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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