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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渡关山 完结+番外 (丧心病狂的瓜皮)


  一株株红梅在白雪皑皑的冬日里,更显出几分清雅与自赏。
  梅林外,仍是那日前来送信的青衣小童站着迎客。
  关隽臣虽名份上亦是位列三公,可却也不敢在太师府门前倨傲。
  他一步迈下车辇,跟在引路的小童身后,自梅林之间的隐秘小径穿行而过。
  在红艳的梅花与素净的白雪之间,有一古朴简陋的宅子坐落其中,大门上挂着块桃木匾,简简单单地写了“梅园”二字。
  “宁亲王——请。”
  吱呀一声,小童将木门推开,躬身行了一礼之后便悄声退下了。
  关隽臣摆了摆手,示意带的侍从也等在外面,然后撩起锦袍下摆,迈入了梅园。
  ……
  狭小的院落中央,有一棵长势甚好的红梅树。
  一位穿着淡兰色棉袍的老者坐在树下的矮凳上,他须发洁白,身形高大却微微佝偻,下垂的一对雪白长眉和眯缝着的双眼使他看起来毫无半分三代帝师的威严与端肃,反而有着一丝老来天真的童趣。
  “来啦——”
  言弘像是招呼一个许久未来的晚辈一般,提着小小的紫砂壶给关隽臣倒了一杯茶:“坐。”
  关隽臣用眼角的余光瞄到自己先前交回给言太师的免死金剑,此时便斜斜搭在梅树的树根,他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行了个大礼,低声道:“老师。”
  他已有好久没叫过言弘这个称谓,言弘不仅是帝师,也曾是他的老师。
  许多年前,那时先帝的诸位皇子还很年幼。
  他排行老七,读书时坐在襄王和周英帝两个才华横溢的哥哥之间,只要一读《论语》、《大学》,便要打瞌睡。他始终都对这些学问提不起兴致,只模模糊糊记得自己走了神望着窗外的蝈蝈儿,掰着指头数春天还有多久。
  但有一句话他始终记得清楚,言弘说:儒学是治世之学,非帝王之学。
  直至如今,他仍不大懂这两者的分别。
  他后来依着自己的性子入了兵家,儒学究竟为何,便再也不必细思了。
  “老师近来身体可好?”
  关隽臣坐在下首,他双腿极长,更许久没坐过这种矮凳,只得憋屈地将腿蜷起,但神态举止仍极是恭谨守礼。
  “我已是近百的年纪了,所剩的时日,天有数,自个儿也有数。”言弘微微笑了:“今日叫你来,也是怕再过些时日,有些话,便再也没机会说。”
  “老师可是为着金剑一事?”
  “是了。我今日叫你来,是叫你取回金剑。”言弘枯瘦的手指抚摸着紫砂茶杯,一字一顿地道。
  关隽臣猛地抬起头,神色十分惊诧。
  言弘神色淡然,继续道:“还剑一事,我自然知道是你受制于人。先帝临终将免死金剑交给你,本确是失策之举,虽是为着保你的缘故,可实则累你平白遭受帝王猜忌。但是即便是万般的不妥,这金剑既已给了,万万没有收回的道理。”
  “皇上顾着他孝顺的名声,不肯下诏收剑,只逼得你不得不亲自将金剑交还给我。但是此举却是皇上糊涂了,你要明白——赐剑是先帝诏命,你是臣子、亦是儿子,哪怕这剑是先帝莫大的恩赏,你也只能受赏,不能推拒。如若真的要收剑,这道命令,便只能来自于当今天子——而并非你这个臣子。先帝授剑,皇上收剑,虽略有违孝道,可也是王命难违。但若是由你拒剑,那便是以下犯上、自毁周礼,我万万不能容之!”
  这位百岁老者说到末尾,一双本眯着的双眼看向关隽臣,霎时间目光炯炯,浑然没有之前慈祥佝偻的神态,竟叫关隽臣一时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
  ……
  过了良久,关隽臣终于缓缓开口了:“老师,你既说收剑不是我能一介臣子能推拒的,还剑自然也并非我能决定,这一点,老师想必能够明白。今日老师想说的话,恐怕也不只金剑之事吧?”
  他语速极慢,显然是每个字都斟酌过。
  言弘的智谋早在高宗年间便冠绝大周,如今虽已是近百岁老人,然而神态仍然矍铄无比,目光清明,一抬眼间,依稀流露出当年一代名臣驰骋朝野的模样。
  若非关隽臣心机深沉,又颇自信他所谋划之事绝不会此刻便泄露出去,只怕此时要被言弘这一盯之下就骇得失态了。
  “我自然明白。”言弘道:“皇上的意思,你不能违逆。但金剑在我这儿,皇上没要过,两袖清风便是当没这回事儿的意思,先帝诏命赏你金剑,你一人不要还不够,皇上是等着我开口首肯,好名正言顺破了先帝的诏命,这是皇上的聪明之处。但皇上既要推到我这儿,我便顺势明言不允——这既不必皇上表态,更伤不着皇上的面子,各自都留足了余地。皇上日后若当真要着恼,我自会担着。”
  “老师深谋远虑,为大周礼教正名,皇上自是不会恼的。”
  关隽臣眼神深沉,淡淡道:“只是仅仅为此事,只怕老师传个信来便足矣,还不必特地相约学生来此一叙。”
  言弘抬起头,出神地看了一会儿两人头顶在寒风之中轻盈飘落的红梅花瓣,忽然长长叹了口气:“宁亲王,老臣初次见你时,你尚在襁褓之中,被你母妃抱在怀中,不哭也不闹,就只是睁着一双大眼睛看我,我那时心中便想,这小小孩童生在天下最尊贵显赫的人家,也不知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岁月如水,悠然流逝,一晃间就是三十多年过去了。我到了这个年纪,本是不该再有什么执着,然而近来却愈是感到忧患交加,苦思无眠。”
  “人之一生不过百年,鞠躬尽瘁七十年,也只不过能堪堪辅佐王朝的百年命数。大周此后的国运,都要交到皇上手中、交到满朝的文武俊杰手中。我时日已无多,做了大周一辈子的臣子,能尽一份力,便是一份力——今日叫你前来,为的是化解些许你与皇上的隔阂,只盼你仍能尽心辅佐皇上,莫要生了怨怼逆反之心。”
  关隽臣猛地一惊。握着紫砂茶杯的手指也不由更用力了些,他看着言弘,不动声色地道:“老师所言差异,学生为人臣子,一心拜服皇上,如何敢有所隔阂?更怎敢有分毫怨怼逆反之心?”
  “人心是水,因势而导。顺从是人心,逆反也是人心,没什么谈不得的。”
  言弘将紫砂茶壶放回炉火上,一双苍老的眼睛平静地看着关隽臣:“宁亲王,若真是一心拜服,为何要以冠军侯的仪仗入京?为何当初入宫觐见前,要当着乌衣巷指挥使的面命王谨之将免死金剑送来我这?你本是高傲之人,并不甘心拜服,倒还要做那与天子对弈之人,是也不是?”
  关隽臣面色如常,笑了一下道:“老师,自保之心人皆有之,这可万万谈不上逆反,更说不上多大的过错吧。”
  “宁亲王,先帝子嗣颇多,可他一直极疼爱你。你从军后几次悍然大胜,更叫他心中畅快。到了麟庆末年,东宫太子都已立了多年,他临去前仍颇是挂念你,甚至不听我的劝阻,要给你传下免死金剑,大周开国百多年,这等效用万世的金剑却是头一遭,你可曾想这究竟是为何么?大周亲王俸禄优渥、各有封地,你又是大周神将、镇国柱石,本该是一生荣华富贵不尽,先帝究竟是为何要如此忧心忡忡,乃至要自立规矩都要强行保你?你可曾想过吗?”
  关隽臣口中喝着温热的清茶,可是不知为何,听到言弘这番话,竟然感到背脊忽地冒出了冷汗。
  他并非未曾想过这个问题,只是每每细思到了深处,抓不住要害不说,还总觉得黑暗中好似有一怪兽,张着一张血盆大口在转角处等着他,几年下来,便也不再多想了。
  “宁亲王,你是兵家奇才,精通兵法,可你识得出术,却看不透大道,是以你终难坐上龙位。”
  言弘一字一顿地道:“高宗年间,大周亲王、郡王不过八十来位,公、侯、伯加起来,也不过五百余位,然而到了先帝年间,为扩大疆域,连年与番邦征战不停,兵权贵重、因此多用宗亲氏族率军出征,外臣则为参谋。这般连年下来,几番论功封赏加爵,初时倒还见不出问题,然而数十年却最终积重难返。”
  “宁亲王,到了麟庆末年时,你可知道大周有多少宗亲贵族封王晋爵?”
  关隽臣没有开口,但他并非不知道答案。
  “旁的也就不说了,但单单是亲王、郡王拢共四百八十七位,其中还有十数位是世袭罔替的万代富贵。”
  言弘的目光锋利如利刃,一字一顿地道:“一位郡王,俸禄三千石,封地千亩。一位亲王便是两万石俸禄,封地万亩。宁亲王——你是亲王,你在金陵府邸占地多大?要养多少亲卫?你封地万亩,每年收成多少?你又可知道大周普通一户农户一辈子也只能耕得四亩地?五百位藩王啊,宁亲王,你能不能算出这笔账——五百位藩王,各个在封地数千位封爵贵族,大周经年征战后国库虚空,可还养得起这些宗亲贵族多少年?”
  关隽臣忽然之间只觉坐立难安,他双手交握,用力得指节都泛了白。
  “麟庆末年,削藩已是势在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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