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了,等明年桓家出了孝,他当面见着桓家的人再谢吧。
他回到后宅告诉姨娘父亲转迁福建的好消息,叫她安排家人收拾东西,自己则带钱粮师爷、户房书办亲自核对各仓存粮,县库所存物品。
查完仓库,钱粮师爷这边就盯着书办清钱粮、造地丁粮册、杂项粮册,备着上司和继任的县令核查;刑名师爷则带着刑房书办结清任内钦案的案卷,重新查对监狱中的犯人,造册登记,以防有人冒名顶罪……
这些闲杂事类他都包办了,宋举人就只管写好禀启、拎上礼物,到布、按二使司和府厅、邻县各处拜别,并请上司和邻县在他离开后帮忙护持本县。
该清的帐都清了、该送的礼也送到了,容县这一任总算做得圆圆满满,可以安心去武平上任了,宋大人却忽然不肯带他上任了。
宋时立刻想到他的婚事,沉吟了一下才说:“如今正是腊月,北边河都冻上了,我再急,到那儿也赶不上桓家出孝的日子了。反正家里有娘和哥哥替我做主,我还是陪你先去武平上任……”
“不成!不成!”
这两年一直依赖着儿子,几乎要把这个县令让给宋时做的宋举人却忽然强硬起来:“福建那个地方是盛行南风的!你年纪轻轻,定力不足,万一叫那些娈童崽子勾引坏了可怎么办!”
爹你也太小看你儿子了。我又不是没见过女装大佬……
宋时憋了一肚子槽要吐,只是不好意思跟他说自己被男人爱慕过,便略去这一段,坚定地摆了摆手:“爹过虑了,我不是那种好色的人。要说福建盛行男风,那容县这边还有乐妇呢,我不也没往家里领过半个?”
正是没往家领过,才叫人担心。
早几年宋时跟人喝花酒,老父亲紧张得要驱逐满县娼妓;如今他年届弱冠,却还是只和别人吃酒时听听乐妇唱曲,连过夜都不肯过,宋大人又担心起了他是不是别有隐疾。
真是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宋举人又是摇头又是咳叹,宋时略劝了他两句,见他还在叨念南风什么的,索性连劝都不劝,直接让人把他架上车,径往渡口觅船去福建。
反正这一行上下归他管惯了,宋大人说话只是说说,也不能强行把他赶回京里。到晚上宋大人回房休息,纪姨娘也学着夫人数落了老爷两句:“天寒地冻的,怎好叫儿子上京?万一他路上冻出病来,身边没有娘老子守着,谁用心照顾他?我回家怎么跟太太交待?”
宋老爷当着贤妻怕贤妻,守着爱妾……不知怎么心气也有点虚,在屋里转了几圈,自己咳声叹气地认命了。
宋时看得出父亲心情不好,也老老实实地做了一路孝子,衣食住行都给他弄得妥妥贴贴。连上任前的文书都不劳烦老父动笔,自己就拿出白折简写下“新任福建省汀州府武平县正堂宋 谕各房吏书等人悉知……”谕单写完,又铺上几张纸,先在每张开头熟练地写下一句“老大人台台”,后头的才各编新词。
广西离着福建极近,他们又是走水路,过了正月十五就到武平县外了。但正月初十到二十是元宵佳节,不宜办公,他们便选在二十一进城,正月二十四正式莅任。
福建是科考大省,武平县读书风气特盛。宋大人到任后,县内士绅父老备下宴席为他接风,光是年长的乡绅、举子就挤了满满一院子。年轻一些的秀才、例监、童生到不得他面前,就由宋时在外院另辟一席陪坐。
他们年轻人吃酒自然不像长辈那么严肃,有不少自诩风流才子的,都是携美而来。
宋时不知怎么想起宋大人离任前那声撕心裂肺的“福建盛行南风”,目光不知不觉落在他们带来的美少女身上,企图鉴鉴哪个是真少女,哪个是女装大佬。
他看别人的时候,别人也在看他。
虽然他刻意垂下眼睫,只用余光打量,并不像预备论文资料时那么认真观察,却当不住许多人就是冲着结好他来的,哪怕他不看,也要把这些美人推给他看。
宋时那双久经苹果光、滤镜考验的慧眼都还没辨清美人们的真容,便有本县县丞的公子主动拉着一位佳人送到他面前,含笑说道:“宋舍人年少俊秀、风采卓然,身边岂能没有佳人相伴?这位是敝县最有名的行头李少笙,舍人若看得上他,何妨教少笙唱支曲子助兴?”
这位也是行头?不是行首?
这是男的?
容县那边还是悄悄会男人,他们武平已经光明正大地把男人带到政府宴会上了?这种时候不是该叫教坊司的女伎上吗?
宋时被福建的开放震撼了,不由得看了这位李行头一眼,觉着他打扮出来似乎是比容县那位行头更……更良家妇女一点,含羞薄怒,真像是被人逼良为娼的无辜少女。
连他都是男的,那别人带来的“女”伴里,真的有女人吗?
他忽然想起当年写《古代市民娱乐消费》时,似乎立过誓再也不去男娼家了,可是看着眼前这些视男男关系如平常的人,他忽然有种要被自己打脸的预感。
他以后要是再写百姓生活、士人风尚什么的,还绕得过男娼吗?
作者有话要说: 改一下时间,宋时穿来时是新泰二年,开头的时间应该是新泰二十年
男妓的形象和称呼都按宋朝来的,明朝的没查到,本文也不想太考据了,随便写写
第6章
以后的论文真的要写古代东南地区的同X恋风俗研究吗?还是士人与娈童交往情况?不不不,不要太直白,还是先写写古代对男性的审美偏向女性化的问题?
宋时大脑高速运转,不自觉地进入赶稿状态,开始挑选下一篇论文的主题。
他的目光落在眼前的李行头身上,神色专注冷静,没有半点爱慕情思,满满都是探究之色——不像在看人,倒像在看一件精致华美的古董,要透过他解读出一段神秘悠远的历史。
别人只见他凝神看着李行头,仿佛已经被佳人倾倒,唯独李少笙就站在他对面,稍一抬眼就能看清他的神色。
他的目光太过清明,不是为美色颠倒的人会有的眼神。他的容貌也太过俊美,肤清如雪、长眉秀目,只穿着一身再寻常不过的玉色儒衫,却压住了满座风流子弟,叫人打眼看去,只见得着他一个人。
就如云间孤鹤,落在这群尘俗浊物中,叫人不由得在他面前自惭形秽。
李少笙不禁垂下头,不敢多看。
领他过来的祝县丞的公子却以为宋时已经看上了他,是这位行头犯了清高脾气,不给他面子,忙上来冲着他打了个眼,劝道:“李行头,这场宴是为庆贺宋大人与舍人到来特意设下的,你须得拿出些本事来奉承,免教舍人这大府来的贵人笑话咱们小地方没有人材。”
李少笙强敛心绪,对着宋时福了福身:“奴会些小唱、京词、耍令、诸宫调,也能唱几段南戏,懂得弹琴弄筝,不知舍人想听些什么?”
宋时这几年为了写论文,早把这些弹唱的东西都听了个遍,倒也没什么特别想听的,但为了观察男娼与女妓表演的不同,便点了一段最有名的南戏,《赵贞女蔡二郎》——也就是明代五大传奇之一《琵琶记》的前身。
李少笙手按牙板,唱的是赵贞女与蔡二郎京中重会的一节,幽怨的眼神时不时递到席上诸人面前,看得人如痴如醉。
宋时用心观察他的动作、眼神,比较这个发源地的唱法和保定、梧州两地的异同。看着看着,却觉着另有一道幽怨的视线落在他身上,令他如芒在背。
他回头望去,却发现不只一个人在他看过去时慌慌张张地收回视线,避开他正义的目光。
他估计着是这位李行头人气太高,自己跟他的互动惹得粉丝嫉恨了。不过他是县令公子,武平这地方也没人敢套麻袋打他,所以并不把这点怨恨放在心上,待李少笙唱完就叫他下去了。
其实这场宴会上,他和李少笙的交集也就这么一小段。可事后却有不少人觉着他一定是看上了李少笙,每每请他宴饮玩乐的时候,都要请来这位行头做陪。
宋时能感觉到,跟这位李行头见面次数越多,背后偷窥他,想暗害他的刁民就越多。
他忍不住问了那位介绍李少笙给他的祝县丞公子回:“我总觉着有人背后窥伺,莫不是有人嫉恨我与李行头相识?祝兄知道他有什么旧相好么?”
祝清吃了一惊,连连摇头:“绝不会!那李少笙虽跟当初梳弄他的孤老赵书生情意相投,可那赵悦书只是个文弱书生,又早叫家里管束着不许出门,他哪里敢对宋三弟无礼?至于别人,就更不会——”
他轻笑了几声:“李少笙虽有几分姿色,又哪里及得上宋三弟才高八斗、貌若潘安。那些人不敢恨你独占花魁,倒要恨自己没生出一副龙阳君的容貌、董圣卿的风情,不能叫你看上他哩。”
嗯……对不起,我实在不该揣度基佬的想法。
宋时牢牢闭上嘴,再也不想问这种问题了。
要搁当初他还在容县时,他真能高冷地一个转身,再也不跟男性服务业人员见面。可偏偏宋大人新转迁到武平来,需要花钱的地方太多,逼得他不得不为了几块钱折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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