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叫小师兄也没什么不好。他家里还有两位堂弟,时官儿叫他小师兄,岂不正说明心里只当他一个人是师兄,别人都要疏远一层?
他心里叫了“时官儿”,宋时却恰好说了句“我也没计较师兄叫我时官儿”,听得他心口微颤,险些以为自己把心里话说出来了。但细细回忆一下,便知道自己什么也没说,这句话只是巧合而已。
他轻轻吐了口气,放空心思,赶快拉着宋时收拾东西去了。
两天后,宋家父子便带着县里孙典史乘车进了府城,与朱太尊一道登船北上。
宋时老家就在河北保定,到京里肯定就能见着家人,所以带的东西不少:不光是送京官的炭敬、土仪,还有给家里捎的福桔、柚子、荔枝、龙眼干之类小吃。到江南一带,又要买些吴绫、缂丝、松江布、苏杭彩缎和苏州样的新衣裳首饰。
朱大人虽然没有亲戚在京,却也在苏杭、南京采买了不少东西,笑呵呵地对宋县令说:“这些是要替桓通判捎回侍郎府的。宋大人可有礼物要往侍郎府送?咱们两人结伴同去也好。”
宋县令岂止没有礼物,也不愿意踏足桓家一步,勉强笑道:“下官家小已在京里等着了,到京还得先找到他们,以免家人担忧,只怕不能与朱大人同行了。”
朱大人有些可惜,不过想想他是代桓侍郎的亲孙子送东西去的,有这份面子,也实不用宋大人这位与桓妃拐着几道弯的人替他说好话了。
他们往北到长江都是乘船而行,水路安稳,长日无聊,宋时就抓紧时间写起了论文。因为刚清过一回隐田隐户,对社会阶层、富户贫民之间的矛盾特别清楚,这回他就专心写起了古代的社会关系:
之前写士人生活小论文时,他已经写过士农工商四民关系,这回再重复一下,就能凑不少字。顺便再写一下他最熟悉不过的科举——都写到当官入仕了,哪儿能饶得了科举呢?
四民写完了,就写他最近接触最多的——就是租税、田赋、徭役。
南宋以后,福建一带就开始风行永佃制了,佃户和地主之间的租佃合同是将代表土地使用权的田皮、代表所有权的田骨分开的,而田皮在流通中还可能产生二地主,层层盘剥下来,佃户身上所背负的租子竟要比赋税还高得多。所以他们清隐田隐户时,许多百姓宁可交税、服役,也支持他们……
嗯,再顺便写写地主和佃农的利益冲突,佃农抗租抗税的斗争!
当然还有宗族。他亲手拆了武平县最大的几个宗族,审过各宗族的家长,也审过受阴庇的子弟,接过远支分宗子弟与其妻孥的状子,也颇有可写的角度。
这一路上他都闷在船里写论文,因为不方便用郑朝的书当参考资料,索性用了宋朝的会典,文集作参考,摘取其中内容混着自己切实见到的情况汇编成文。
在船上一个多月夙兴夜寐,他竟写出了五万字的论文——都赶上硕士论文的字数了!修订完全稿之后又靠手写输入法,在袖子里辛辛苦苦地抄了三四天,终于发送了出去。
之后便是尽人事……接着尽人事,还可以抓紧时间再写一篇古代官员如何腐败受贿的小短文。
不过过了长江,水路就上冻了,之后的路都得乘马车走,车里不方便写稿,他的速度也被拖慢了不少。到进京后,拜见了在客栈里等着他们的大哥、二哥,给小侄子们发了礼物之后,他就一头扎进论文的海洋里拼命赶稿。
除了腊月二十五陪父亲赴礼部报道,二十六送兄长们回乡祭祖,元旦朝觐、正月十四大祀又要送父亲入宫,中间放假的日子他竟一天也没歇,熬得昏天黑地,总算把古代行贿受贿技术的科普文章写好提交了上去。
等他再度正式出门,已到了正月十八,外官到祀部过堂的时候了。
宋大人过堂时倒没受什么为难。御史黄大人、府尊朱大人给他写了不少溢美之词,布、按二司与他虽不熟悉,但都看过黄巡按的书信,深知他在地方清隐田隐户、追索历年积欠,做出的事有多了不得,给的也是最好的考语。
负责考察的主事问了他几句清田亩、抑豪强的细节,宋县令都是亲自读卷宗,堂上附审的,应声便能答出来。两位堂上听审的吏部侍郎、都察御史也都听得满意,填完考语之后,温和地说:“武平县年纪虽长,做事却有一腔勇壮,足以再为国效力几任。”
顺顺当当,便是一个“称职”。
考选时,合格的只分“称职”“平常”两档,不称职的才会细分“老”“疾”“疲软”“贪污”等问题,按问题严重程度或贬官,或冠带闲居、或罢职。
似宋县令这样的,论政绩已足够,只是到任时间还短,任满三年后顺顺当当就是个升迁。
宋县令大喜过望,当场行礼称谢,也替典史说了几句好话——抓捕犯人是典史的职责,自然能跟着分一点功劳。而再往上,布按二使司与府厅上下诸官也都沾着他的光,得着了称职的考评,人人喜气洋洋,争夸宋县令贤能。
不愧是当初在广西就能驱逐伎女,整肃一县风气的铁骨知县!
到了福建就不只整肃风气,更打压豪强,追索积欠,自己县里便解决了大灾之后赈济的问题,给朝廷省了多少银子了!
到下午福建官员全数过审,出了吏部衙门,布政使周敬便满面春风地夸宋县令:“我福建官员已多年没受过吏部这样的优容了,宋令此番功绩,实在叫咱们脸上有光。”
宋县令连忙谦虚,称都是巡按大人的功劳,他不过是依命行事。
提刑按察使司素来管着刑狱,按察使邵玘却是最能看透本质的,含笑应道:“不然,那《白毛仙姑传》里唱的,可是宋大人的令郎受命救灾,才救了那位白毛仙姑。因救了她,宋大人才查了王世仁家,才有后来黄大人私访查案,一举平定诸凶之事的。”
两位上官做主,出了府厅便拉上宋县令的那位令郎君,到福建会馆吃酒庆贺。周大人径直要了楼上包厢,点了九桌上等席面,又要了京里特产的烧酒配餐。
酒菜送上,才吃了几筷,隐隐竟似听到有熟悉的曲词钻入耳中。邵按察最懂曲艺,先反应过来,问周布政:“可是唱的《白》传最开头,喜儿等父亲回家那段?”
他们两人是同时上船的,船上长日无事,难免就看看曲词,偶尔听下人唱几句。但这曲子是他们福建新作出来的,一行人也才进京不久,又都是来朝觐的,谁有心思传唱这曲子?
一名典史便应声出去,问这是谁唱的。那会馆主人亲自来奉承,殷勤地说:“实是从年前传开的,都察院老爷们爱听,说什么吏治清明的,京里许多伎女都学了,到我们会馆赶趁时,也给客人唱这些。”
都察院啊……
众官吏的目光在空中交错,同时想到了黄大人。唯有宋时跟他们的思路岔开了一点——他想到的是临行时桓小师兄托他转交师友的几份年礼。
第41章
正月廿六,各地方官员最后一次上廷朝觐。
这回朝觐后的赐宴, 便按考察成绩分档, 称职的能到殿上用膳, 勉强过关的便只能在廊下、庭中座着。阁老、六部九卿的堂上官们坐在上首,入坐时只要扫一周, 便能把满堂官员收入眼底。
桓侍郎心思沉沉地看了一圈,便在殿角处见着了已退婚的前亲家——宋县令官途上春风得意,在京里吃的也顺口, 还比刚来京时胖了些, 满面红光, 与身边的同僚们有说有笑,意态踌躇, 整个人都似年轻了几岁。
只一见着他, 桓侍郎就不免想起自己抛却清贵的御史之职到下乡小县当通判的孙儿, 与还养在宫中, 却不知何时能成婚的孙女。
他最看重的一对爱孙前程都受了挫折,这宋家父子倒是一个科场荣耀, 一个仕途得意, 怎不叫他看得心酸?
他把目光转回来, 不再看殿角那边, 耳边却又听见有人议论“宋县令”“宋公子”。
他年纪渐长, 耳力不如从前,一时没分辨出是谁在提宋家父子,连忙转目看过去, 却是都察院两位几位御史、给事中正议论着近日新出的一部诸宫调。
词句也还罢了,比不上《董西厢》,但曲中深情动人之处却胜过别的戏许多。而且其内容是据实事改写,写的是福建一位宋县令在治水时发现地方豪强残害百姓,从此入手清查隐田隐户,最后请了下县巡察的巡按御史黄大人做主,将恶人绳之以法的故事。
那位巡按福建的监察御史黄大人,可不就是他们熟识的那位黄御史?
年前御史和给事中们收着福建寄来的书信,里面还附有黄御史记武平县修治溪水的碑文,可见此事从头到尾都有实事,并非唱曲人随口编的!
几名御史也与有荣焉,并跟两位都御史说:“那曲中的桓通判也是咱们都察院出去的,若不是有咱们院中铁颈官鼎力相助,只怕宋令父子也难对付那些豪强。”
户部卢侍郎笑道:“前日黄御史不是还递上折子夸了武平县为政有方,原本秋初受的大水,淹了方圆百里土地,连秋粮都坏了,要请朝廷赈济的,结果这下子不仅不用赈济,还能多交来些往年拖欠的税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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