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也竟对此听之任之,不挽留这位爱妾的父亲一下,更不问那些交章弹劾他亲外祖的御史。
不只太子良娣之父请辞,过不多久,李阁老亦上了一道自请致仕的折子。
他是鲁王妃的祖父,但鲁王已出镇泰安,他这皇室姻亲的身份其实不会碍着他在内阁做事。且他数十年兢兢业业,功劳卓著,任谁弹劾也弹劾不倒他,亦没有人敢上本弹劾这位阁老。
他要辞官,就是自己动了心要辞官。
大郑立朝百四十年来,一向联姻高门,厚待姻亲。虽然不曾出过前朝那样的外戚之乱,但对于他这样书香世家出身,凭文章、才具入仕的人来说,没有外戚的朝廷才是最好的朝廷。
如前朝皇室子弟就多联姻武将人家,“厚其禄而薄其礼”,没有能掌权理政的外戚,这才是他理想中的朝堂。
只是后来他自己的孙女选作皇子妃时……他年老恋权,竟未能急流勇退。而今见桓凌与宋时这样的少年人都能不计自身前程,一心只要为大郑剪除外戚专权的祸患,他这上司前辈实觉羞惭,不堪再为内阁学士。
——桓凌还算个正经皇家姻亲,宋时只是跟他成亲过日子,就要避这外戚之嫌,自请辞官,他这正经的皇子妃祖父还有什么脸面留在中枢!
李阁老一心请辞,吕首辅、张次辅却怎能看着他致仕,轮番劝他:“咱们大郑素来从四品以上人家选秀女,照此看来,满朝皆是外戚,难道人人都要辞官了?那朝廷还有什么人可用?此事须得徐徐图之。”
何况宋时也不是因为嫁了桓凌才要辞官的,是他想要辞官,桓凌陪着他请辞,顺便上一道本劝谏天子少任外戚才是。
那两个孩子为的是到各地勘探矿产,兴工业,弄化肥,将大郑境内都弄成汉中府那样才要辞官。你一个阁老、尚书,在位时能匡衡天下,回乡后只得写写书、教教弟子,辞官有何意义?
李阁老没叫他们劝动,反倒越发坚定了辞官之意:“他们少年人都不恋栈官场,一心只想为朝廷、天下做事,临辞官也不忘了上一本奏书请圣上弃用外戚,我一个快七旬的人还留恋什么?”
那两个人一个三元及第,一个是太子妃嫡亲胞兄,若留在朝中,过不上十年二十年就能熬到一二品,或者还可入阁也未可知。而他已过花甲,就是留在朝中,过不几年也该告老了,剩下这几年又能做出什么值得一书的事迹?
不如索性拿这几年尸位素餐的光阴,试一试憾动大郑皇室婚姻旧制!
他年纪虽迈,写文章却不逊于人,也不用抄那些御史的文章,运笔如飞,不到半天便写出一篇辞情并茂的乞骸骨疏。
他是当朝阁老,户部尚书,写出的奏章和御史弹章份量自不可同日而语。就连桓凌这位太子姻亲也远及不上他。
阁老的辞本深彻入骨,都察院的弹章纷飞似雪,那些沾了“外戚”二字边儿的大臣都心中惶惶,央着太后、太妃、妃嫔、公主的亲眷哭到了圣上面前。
他们可不敢担擅权之名,他们也愿意辞官以示清白!
幸而圣上还怜惜他们,并未轻易允许他们离朝,反而安慰众人:“朕岂不知卿等忠心?桓卿自有他的心意,言官弹劾大臣也只是恪守本职,朕却没有强改祖宗家法之意。卿辈只管回去用心做好自己的差使,不可胡思乱想。”
不光宽慰他们,还将弹劾他们的奏章都打回去,稍稍压住了都察院弹劾之风。这些或亲或疏、或真或假的皇亲国戚才松了一口气,吊在半空的心稍稍落下。
然而不久后第十一皇子福王成婚时,圣上指给他的王妃却是一名京畿指挥佥事之女,不仅是武官出身,且非世禄之家,只是个四品小官。
圣上安慰他们再多,也比不得这桩婚事中透露出的心意:如今在朝的外戚还不至于立刻下马,可圣心已被桓凌、李勉的辞表及众多言官的弹章劝动,要开始压制外戚了。而太子那里……本就是太子妃嫔的亲长先辞官,太子的无为便是支持。
他们这些人虽不至于立刻就被黜落,却也休想再爬上李阁老、当初的马尚书、桓阁老那样的高位了……
第287章
几翻动荡后,大郑朝廷抑皇亲外戚, 任清流之事已成定局。
宗亲、外戚虽看出这其中深意, 可因为不是从自家下手, 却无从反抗,也不肯去做这出头鸟, 都闷闷无语。上本的诸御史与别处部院一干早想将外戚朋党驱出朝堂的大臣则扬眉吐气,庆贺起了这场大胜。
单是私下庆贺怎么够,必须请李学士与桓、李二御史同庆今日大胜!
李阁老已然告老, 临致仕前又做出了抑制外戚这样的功业, 心情也极佳, 轻易便答应了那些年轻御史请他赴宴的邀约。
那张平常总堆着肃穆之色的脸也和气了许多,温声对那些御史建议:“若得请宋、桓二子办个讲学会, 则比单吃酒有用得多了。当初我还未做内阁学士时, 便听说他们在福建办的讲学会好, 还等着他们在京里也办个那样的大会, 可惜他们初入京时便得圣上委已重任,还未等歇下来便又去了西北……”
如今他已辞官, 过不多久就要还乡养老, 此时不听, 这辈子便再没机会了。
诸位御史听着, 也都陪老学士唏嘘感叹:李阁老要回京了, 若不能在临走前听他们一回讲学,便要成一辈子的遗憾。宋桓二人也已经辞官,说不得哪天也要回乡祭扫, 他们想听那样的讲学又当等到什么时候呢?
他们下定决心,在李阁老面前保证,一定要想法儿让他们答应做一场正经讲学。
李阁老重重点头,又道:”酒宴还是要办的,我也凑一份银子,咱们私底下办,就不叫别处书生、处士听了。你们务必把人请来,老夫还有些话要和他们二人说。“
若没有这两个年轻人为了国计民生辞官在前,他可能还舍不得阁老尊荣,做不出今日这样足以改变朝中格局,至少要在实录中记上一笔的大事。想想他们两人辞官后还要为国家百姓之利而去干勘矿这等艰苦的活计,着实值得敬佩。只是他这般年纪再去主动拜访年轻人总有些尴尬,正好借着酒宴说上几句话。
李学士露出在任时罕见的温和笑容,约定了等那众御史的消息,便吩咐管家送客人出门,自己则踱到院中,赏树上花枝,听廊下鸟鸣,享受起了休致后的悠闲生活。
几位上门邀请他的御史被老先生的态度弄得受宠若惊,出门后便互相打气,商议如何请来桓宋二人讲学顺便吃酒。
宋时却不难请,天下人都知道他曾为桓凌自贬出京。连辞官这样干着前程的大事也都肯陪他,别的小事更不用提,只要请到桓凌就等于是请到宋时了。
桓佥宪可是他们都察院的人!
虽说他从当了御史拢共也没在都察院待过几天,不是去福建就是去汉中,前些日子又刚辞了官……
那他也是都察院的人!
凭他们这些同僚的面子,还有李阁老亲口邀约,他还能不来?
不可能的!
几位御史兴奋地翻身上马上驴,往桓家老宅去寻他。
到得桓府,却见他家中空荡荡,只有个看屋子的家人从门房出来,缩着手、点着头跟这些御史公解释:“我们三老爷辞了官,许久不回家住了,早晚都在宋老太公那里……”
家人期期艾艾的,说得不大明白,这群人却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他们都察院的四品佥都御史……这就算嫁进宋家了。
那家人也是一样的感慨,告诉众御史:他不光吃住在宋家,如今还要跟着宋三元到他家老太爷办的女学院教书,听说教的什么“圆海”的,不知是不是佛经。
不管是什么,他们二人讲学可是从福建就出了名的,如今更是想听都听不到。管他是给谁讲,讲什么,总要去听听才不亏!
几位御史恰逢其会,都不肯错过这机会,连忙别了桓家,上马的上马、上驴的上驴,奔着宋老太爷新修的女学院而去。
学院就在桓凌早年替宋时买的小院儿里。因着那房子就在城中,邻居可靠,乡约、保甲也看得紧,父母送孩子来时也安心。学院也不甚大,祭酒正是宋老爷本人,老师只有一个他相熟的老秀才,倒招了两位年长会文的女先生。宋时的生母纪氏带着他们家的长随、厨娘、养娘在学院里帮忙干些杂事。
如今他两个儿子来他的学院帮忙,他就省了自己坐班的工夫,只在院子里巡回,听窗内传出的读书生,隔着窗子看学生们学得认不认真。
众御史来到学院,听说两位名家正在讲学,也不肯打断他们授课,压着声音和满腔激动说道:“世伯不必客气,我们怎好打搅宋三元和我们佥宪教学?等他们讲完这堂课再说也不迟!”
正好借这机会听听他们又出了什么新理学!
那小院正是个普通的三进院,正房、左右厢房都改成了教室,镶着大块的玻璃窗,通透明亮。透过窗户往里看,正房的教室前后都镶着大块的墨绿色木板,左侧摆着讲桌,底下都是还没留起头发的小女学生。
宋老爷得意地介绍道:“如今学生少,分这两个学斋已足够,将来多了还可再加桌椅,或占厢房。西厢这里是先生们休息、判课业的房间,老夫请的几位蒙师在房里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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