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刑三娘忽然开了口,“阿浚,你说的是不是‘千军万魄’?”
裴子浚惊讶,他没有想到他娘竟然知道这种蛊,可是仔细一探究,他年少时下南疆,所遇到的挫折和磨难,又有哪一桩逃得过他娘的眼睛。
‘千军万魄’自然也是。
她是他的娘,吃的盐都比他吃的米多,想得自然比他长远些。
刑三娘笑了笑,继续讲述那一个故事,“说来如果不是有那一桩事,裴道修那个假正经也不可能留住我,也没有你什么事啦。”
“……”
裴子浚哭笑不得,他娘总是有非常独特的吓唬他的方式。
如今的刑三娘明艳又霸道,刀法无双,正是名誉和武功极盛的时候,可这样的盛时,何尝不是苦心孤诣,积砂成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或许谁都是一样的,都是从一朵探头探脑又不知分寸的小野花开始的。
繁复亢长,又说来话长。
每一段故事,都是一场说来话长。
第6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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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多年前的江湖是一个怎样的江湖呢, 那时候还没有北谢南裴,也还没有横亘关外的魔教,著名魔头姚千机在江湖上刚做一场恶,在逃回师门的路上。
而一个娇小玲珑的小姑娘, 扛着一把大刀, 从高原而来。
那时候刑三娘才刚满十七岁,一个小姑娘孤身上路, 却不觉得害怕, 她从北而南而来, 为了送一封信。
她家是做镖局生意的,镇西镖局在西北也颇具威名,可惜老镖头病了, 一病就是一年,镇西镖局也歇业了一年。这一日, 镖局却上门来了一位身着白衣的客人。
这位客人在一年前与老镖师定了一趟镖, 要去西南送一封信。
可是老镖头已经卧病在床许久,根本无法接这趟镖,可那位客人说既然接下了一趟镖, 就没有退镖的道理,就在两相为难的时候,病床前的三丫头说, “爹, 我们送镖的不能失了信誉, 这趟镖, 我送。”
老镖师看着自家的三丫头,素来莽撞又不爱读书,可是关键时候却能把镖局的行规背出来,她身体那么小,眼睛却那么亮。
于是,刑三娘就扛着镇西镖旗上的千金信誉上路了。
刑三娘第一次单独出远镖,可一路上并不太平。她那样小的一个小姑娘,又孤身上路,表面看着实在是任何人都可以吃一把豆腐,可刑三娘吃得多,力气也大,想吃她豆腐的人都被她摁倒在地,谁能想到这样的小小姑娘的灵魂里住着个力大无穷又能吃的壮士呢。
裴道修就是那个时候看见刑三娘的,他坐在马车里,看着刑三娘揍完臭流氓,掀起帘子的一角,递出一个碗来,道,“姑娘,你饿吗?我想请你吃一碗莲子羹。”
刑三娘一愣,听见那清冷的声音是从隔着街的马车里传来,街上车水马龙,她并不能把那个请她吃莲子羹的人看清楚,她一愣,脸上仍是笑弯了的眉眼,“不啦,爹说啦,不能随便吃别人的东西。”
裴道修忽然觉得握了碗的手也灼热起来,他忽然发觉她其实是有些好看的。
有些像太阳。
裴道修没有把羹送出去,也没有勉强,赶马上路,他想,如果那个小姑娘来他家,下一次她一定要请她吃莲子羹。
半年后,裴道修没有想到,那个身扛大刀的小姑娘真的来了他们家。
为了一桩江湖不平事,请著名的江湖一杆秤裴门主主持公道。
小姑娘自称是一个镖师,说到这里她吐了吐舌头,语气有点虚,“其实我也不能算是镖师,还没有正式出镖……”
裴道修心里觉得好笑,这难道算是无证送镖?她还真挺实诚,面上却不动声色的听她说下去,“我这一次送的是一封信,镖物是由客人亲自密封在一个铁皮匣子中的,我敢发誓,在路上从来没有打开过,可是等我送到西南方家的时候,打开镖物的封条的时候,却发现那封信不见了,那铁皮匣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条丑不拉几的虫子……”
“难道是那虫子吃了那封信不成,她分明是胡说八道!一定是他私吞了家兄的信。”和她一同来评理的方家人纷纷道。
那男子姓方,是方家的幺子,早些年他那德高望重的大哥忽然被什么魇住了一般,忽然提出要去西北的南阳上清修一段时间,大嫂拼命挽留也没有留下他,好歹,西北崇山峻岭,音讯阻塞,一年内方家大哥还会托顺路的商队或者镖队捎回一封家信,也不算杳无音信。
可是这一年的家信却迟迟不来。
就在方家人为这杳无音信而惴惴不安时,家信来了。
可是家信却变成了一只莫名其妙的虫子。
“你胡说!本姑娘敢作敢当。”刑三娘道。
就在两人争执不下的时候,一直没有开口的裴道修忽然道,“那虫子长什么样子,可否描述一下。”
“虫子早不到跑哪里去了,它大概长这个样子……”刑三娘一五一十道。
裴道修听完了,皱眉,飞快道,“赶快回方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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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快马加鞭的赶回方家,可是方家还是出了事。
刑三娘离开的第二天夜里,方家大嫂忽然发了狂,他们以为方家大嫂是思念方大哥忧思过重才会精神错乱的,才会错手杀了给她梳头的丫鬟。
用的还是方大哥惯用的锁喉擒。
他们把方大嫂锁在房间里让她冷静下,谁知道,当夜方大嫂又破门而出,又杀了府里的几个人,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原本弱不禁风不懂武功的方大嫂会忽然这样杀意凛然,用的还是方家大哥的致命绝招。
血色黄昏,她已经杀红了眼。
可是没有人制得住她。
等她杀光了方府了最后一个人的时候,正是黄昏,血色的烟霞映在她空洞的瞳孔上,还要一双惊慌失措的眼睛。
那是她不满六岁的儿子。
谁也不知道那个小孩子有没有逃出生天,他们赶到的时候,那个女人已经死了,她是被自己的剑杀死的。
刑三娘后悔不已,如果不是自己执意要送这封信,这些事情就不会发生,方家的人也不会死,她的一诺千金,她做到了,可是对于谁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
她向来自傲又没心,第一次这样难过,也第一次这样问自己,“我做错了吗?”
裴道修看着一脸沮丧的小姑娘,道,“那个铁皮匣子在哪里?或许那封家书并没有消失,我们再找找。”
他们找遍方家的所有地方,最先发现这个铁皮匣子的人是裴道修,那个铁皮匣子安然无恙的放在方大嫂闺房的梳妆台上。
那个方氏夫妇赌茶泼酒恩爱无双的地方。
世事真是讽刺。
那铁皮匣子不知到什么时候被染上了血,鲜血流过的地方居然斑斑驳驳的显现了一些字,刑三娘惊讶,因为那也是一封信。
可这封信却不是写给裴家人的,而是写给护送这家书的镖师。
那上面道,“多谢镖师千里送家书,方某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我娘子盛爱宛陵裴门主的丹青,如若镖师看到这封信,说明天意如此,可否去绕路先去宛陵裴门求一副空山新雨图,成全内人夙愿。”
到了边沿角落,还有这样一行字,“镖师高义,必念一生。”
刑三娘狠狠拽着裙子,心仿佛被剜了一刀般,是非曲直,并不是她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姑娘能明白的,可是她能做到,就是一个镖师的“信”。
小小的姑娘放下手中的大刀,忽然朝着裴道修一拜,神情严肃又郑重,“请先生赐画。”
裴道修看了他许久,才道,“我可以给你画,但是这画,要你自己画,请姑娘到裴家小住,我会亲自教你作画,学成之日,便是得画之时。”
刑三娘人小,声音却不小,想了一下,道,“好,一言为定。”
刑三娘就这样在裴家住了下来,说是小住,却再也没有走出裴家的门。
“我嫁给他不久之后就知道那是诳我的,什么学画,都是折磨我呢,其实裴道修那个迂腐鬼平时半句谎都不会扯,可他却为了我扯了慌。”刑三娘继续道,“可是那匣子上,原本写了什么,你爹却始终不肯说。”
她心里一阵柔软,她知道的,那个迂腐鬼不仅是为了留住她,更是为了让她活得问心无愧。
他想告诉她,诚信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是错事。
即使发生了这样的事。错也不在她的“信”。
“可是我知道他背地里一直在调查那桩方家的命案和那出现在匣子里可疑的虫子,后来,我知道了那不是普通的虫子,它的名字很可怕……”
“千军万魄?”裴子浚问。
刑三娘点点头,“不错,对了,也是那个时候,我才知道那个受方家大哥所托来镇西镖局运镖的白衣人叫什么名字。”
“叫什么?”
“他有一个姑娘们听了都荡漾不已却害怕沾上的名字。”
“他叫做慕容狐。”
第6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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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子浚听了刑三娘的故事, 沉默了一阵,他想, 这实在是个古怪的故事。
任何故事合该有因有果, 可这个故事, 它像一朵午夜里偷偷开放的昙花一般, 不知什么时候因为何种因缘开放于此,也不知道为何猝不及防的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