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岸旁并没有路,两人商量一番,都觉得顺着河往上游走比较稳妥。贺言春一手拿着小刀,一手持棍在前面开路,方犁拄着杖跟在后头,路上把荒宅内的情形鲁鲁苏苏都告诉了贺言春,又叹道:“我看那宅子,稍加整饬,便是个极牢固的住处。坡前大片闲地,都是好土,前面有河,取水方便,山后又有泉水灌溉,旱涝都不愁。就是种桑,一年也出几十担茧子!也不知道什么人,竟舍了这样好地方,将一座庄院白白荒废了!真真叫人心疼!”
他本是顺嘴胡说,也不指望别人答话,谁想贺言春听得极认真,点头道:“这地方,能养羊么?”
方犁看他念念不忘想当羊倌,不由好笑,道:“十几头羊不在话下,多了不行,这地方土壤肥沃,放羊可惜了。”
贺言春又道:“能养马么?”
“马自然要养,”方犁道:“你看河岸边这草长得多厚,不用另添饲料,便能把几匹马养得肥肥的!”
贺言春点头,想了想又道:“再养几条狗罢,帮着看家照房子。”
方犁道:“不只是狗,牛也要。我看那半坡处还有好几间空房舍,都改了做牲口圈,放牧也方便。”
两人有来有去,说得兴致昂然,后来方犁见贺言春扭头看他一眼,一时顿住了,道:“你那是什么眼神?”
贺言春笑而不答,过了一会儿才说:“伙计们闲聊时,常说他们家三郎虽然年小,当家理财却极为能干,如今一听,果然名不虚传。”
方犁也笑,想了想又敛容道:“伙计们抛家舍业,跟着我远赴京城,自然都盼望将来有个好前程。将来我若能在京城立足,不说让他们买房置业,至少也要衣食无忧,才不负如今这场辛苦。”
说到这里,又有些心虚,便问贺言春:“你信我这番话么?”
贺言春看着他,眼里是不容错认的钦佩,点头道:“我信!”
方犁看他十分郑重的样子,心里很遗憾,觉得自己也就一点糊弄小孩子的本事。但那点忐忑却奇异地消失了,反生出一腔豪情来。京城虽远,又人地两疏,又有什么可怕处?多少人赤手空拳,也能打拼出一番事业,他好歹还有几车货物呢。
想到货物,立刻又牵肠挂肚起来,巴不得赶紧回去,看看商队到底是何情形。两人在河边荆棘丛里走了半日,翻过一道山岭,没寻着出去的路,都又累又饿,便坐在一棵树下歇息。
方犁摸摸肚子,后悔早上不该不吃那鱼,发狠道:“回去就叫胡安熬鸡汤、做汤饼,这次我定要吃它个十来碗!”
贺言春也叹口气道:“我也不要汤饼,黍面饼就行。我能吃十来张。”
方犁据此断定,贺言春一定比他更饿。因为即使饿成这样,叫他吃黍面饼,也还是咽不下去。两人各怀着一腔吃货的心思,干咽几口唾沫,又爬起来相互搀扶着往前走。正在那密林里钻,忽听风中隐隐传来几声呼唤。方犁忙停下来,和贺言春屏息凝声,过了片刻,又有人声传来,这回听得真切,确实有人在远处大喊两人姓名。
方犁忙朝那头大喊大叫,又扒开面前荆棘往外走。那边人显然也听见动静了,两头喊着,声音越来越近,寻了片刻,终于凑到一处,那边领头的那人,正是胡安。
胡安头也蓬着,眼也肿了,连滚带爬拄着棍子上了坡,看见方犁,踉跄着赶过来,一把抱住,号啕得涕泪俱下,旁边人也都是惊喜万分,拉着贺言春和方犁问长问短,又劝胡安,劝了半天才止住了。
胡安拉着方犁的手,上下打量,见方犁手脚俱在,身上也没明显伤痕,这才放心,道:“老天!老天!可算找到人了!太爷把人交我手里,让我好生看顾,再寻不着,我可该一头碰死在树上了!”
说着又哭了。方犁忙安慰道:“我这不是好得很么?昨夜就要回去,不想在山里迷了路,耽搁到现在。你们怎么到了这里?”
那来寻人的,有方家伙计,也有当地居民,听方犁问,便都七嘴八舌地告诉他,原来昨夜伍全带人赶到时,那帮贼人已经抛下货车跑了,伍全等人找不着方犁贺言春的人影,都着了慌,打着火把在林中寻了一夜,天明时才在河边寻到一匹死马,都以为他二人凶多吉少。伍全早已经派人报了官,又请了附近熟悉地形的居民,在林地里四散开来,一起找寻。胡安更是不眠不休,一直找到了现在。
一群人哭哭笑笑地往外走,这次有当地人带路,小半个时辰便穿过山林,走上官道。在官道附近又碰上伍全柱儿等人,各自惊喜,都抱着方犁又哭又笑,簇拥着两人往回走。
第八章 更更漏长
胡安路上就叫人先回去,提前预备下驱寒的姜茶,又叫人准备沐浴的热艾草汤。等方犁和贺言春到了清水镇里,街两旁挤着许多店伙和行人,都边看边指点:“便是那两个小郎,长得斯斯文文,昨晚竟一前一后地孤身去追贼!”
柱儿墩儿等人听了,都跟夸了自己似的,齐齐拥着方犁和贺言春,雄纠纠走着,好似凯旋归来的英雄,一行人径直去了客栈旁边的首饰铺里。
客栈那场火,虽经抢救,最后扑灭了,但火势漫延到正房,已是烧塌了两间屋,左近隔壁的一栋房也跟着遭了殃,烧去一间屋顶。眼见商队无处落脚,伍全便借了旁边首饰铺的房子。众人穿过前面店铺,进了后院,就见一条陌生大汉迎上来。
伍全忙赶上来,说:“三郎,昨晚多亏这位刘四哥,主动带着几个人来追贼,见我们没地方住,又把他家首饰铺的房子腾了出来,如此急公好义,真真世间少有!”
方犁闻言,忙施了一礼,道:“素昧平生,刘四哥便出手相助,真乃侠士也!方犁感激不尽!”
那刘四哈哈大笑,说:“昨晚去赶那狗贼们时,就听伍爷说,有两人已经先去了,我还在想,哪个比我刘四还胆大,原来竟是两个少年郎,这才是后生可畏!叫我打心眼里佩服!佩服!”
彼此说着,胡安已经捧上姜茶来,方犁和贺言春热热地喝了两大碗,都出了一身汗。刘四见他们忙乱,就要告辞,说:“这里房子狭窄,比不得客栈里,你们若不嫌弃,尽管住着。我在别处另有宅子住。可恨那起下作黄子,好端端放什么火!险把我房子也点着!这番倘轻饶了他们,我不是人!逮住了定要一顿老拳打出这厮们屎来……”
说着愤愤地去了。伍全这时才得了空,便把昨晚报官、官府里来人缉盗的事说了一遍。又向方犁禀明商队状况,货车上货物都保住了,只晚间哄抢时丢了几匹绢;被抢走的两辆货车,其中一辆,货物都散落在地上,污了看相,然而总也还值些钱;两个伙计受了点伤,已无大碍,一辆货车断了轴承,也着人去修了。
正说着,柱儿来请方犁和贺言春前去沐浴,方犁便道:“跟胡伯说,我想吃汤饼,再把那春韭煎饼摊几十张来。大伙儿和乡亲们都辛苦了一夜,只管叫人把饭菜整治得丰盛些,让他们吃了也去歇息。”
柱儿应了,忙和胡安去准备。方犁和贺言春自去洗澡。浴桶里已经备下了热气腾腾的艾叶水,方犁躺进去,只觉得四肢百骸里都透着酸疼懒散,被热水一蒸,险些睡着,强撑着收拾干净了出来,胡安已经备下饭菜,果然汤饼煎饼俱全,又加了几碟肉菜。外头也摆了几桌,伙计们和帮着寻人的乡邻都围坐着,大家热热闹闹地吃了一回。
方犁披散着湿头发出来,饿得发昏,看见汤饼,一鼓作气吃了一大碗,肚里填了点食,才有力气说话。看见贺言春不在,便问他吃过没有,胡安道:“贺小郎还在洗澡,三郎先吃,饭菜尽够。”
方犁有些诧异,派墩儿进去看,果然贺言春泡在桶里睡着了。墩儿忙叫醒他。贺言春草草洗了,擦试干净,左右看看,脱下来的脏衣服已经被人拿出去了,桶旁边另摆了一套干净衣服,应该是为自己准备的,只得拿起来穿了,竟然很合身。
原来胡安心细,想到昨夜马厩失火,柴房就在马厩旁边,早被烧干净了,贺言春半夜惊醒,起来就帮着放马追贼,行李必定来不及拿出来,如今胡安看他身上衣服烂得不成样子,又没有换洗衣物,便吩咐人到街上成衣铺里替他买了两套衣服。
等贺言春出来,众人看见了都是一怔,只见他穿着新新的宝蓝色夹衣,内里白罗衬领,一头黑发湿淋淋地披散下来,衬着乌油油长眉俊眼,竟是十分好看的一个少年郎。
伍全便笑:“可知佛要金装,人要衣装。贺小郎素日穿得灰扑扑的,再好的模样也显不出来。如今这么一打扮,真跟变了个人似的。”
贺言春脸红红的,被看得十分窘迫。众人知道他脸皮薄,便不取笑,只叫他赶紧过来吃饭。贺言春坐下,看着堆叠成山的煎饼和热腾腾的汤饼,却并无食欲,只端起碗喝了两口汤,就再也吃不下了。他自己也有些诧异,后来还是伍全见他脸上嫣红一片,半天不散,伸手在额头上一摸,如同触着一片火炭,才知道是病了。
贺言春平日强撑惯了,以为歇歇便会没事。谁知道往榻上一躺,便再也挣挫不起了。方犁见他病势凶猛,急忙向当地人打听,附近哪里有医馆,又派人去请大夫。及至请到,贺言春已经烧得人事不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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