邝不疑微微叹息一声,道:“军中和城里,军民男妇死者共计三百五十二人,伤者无数,还未统计出来。”说完见众人脸上一片沉重,又道:“朝廷对死伤士兵自有抚恤。只苦了百姓,遭此横祸。只盼他们来世托生在那富贵太平之地,也免得再受这等苦楚。”
众人闻言,皆有悲悯不平之色,六儿愤然道:“狗蛮子们忒是可恨!朝廷不是说要发兵么?将那鸟厮们狠狠朝死里打,方可出这口恶气!”
方犁也道:“正是,我在京中时,就听人议论,说朝廷要对匈奴用兵,将军可曾听说过此事?”
邝不疑犹豫片刻,道:“也罢,如今这也不是什么机密,告诉你们也无妨。前些日子,听闻朝廷已经在胡邑一带出兵。本是设了个计谋,要引那匈奴人前来,几面包抄,一举歼敌,没想到被识破了。那匈奴骑兵到了胡邑附近,察觉不对,迅速遁去。可叹我大夏三十万兵马,在边境白白守了十来日,只落了一场空。”
众人大惊,相顾无言。唯独贺言春道:“既有三十万兵马到了边塞,何不趁北蛮人将退未退时节,全力追击?”
邝不疑看他一眼,叹道:“你觉得追得上么?我大夏军中,步兵材官极多,骑兵却少。蛮人又极擅骑射,个个在马上如履平地。两条腿再快,怎赶得上四条腿?”
伍老儿也道:“贺郎你不晓得,就算追得上,也不敢追。大漠地形气候变换不定,夏人纵有向导领路,哪比得上蛮族世代居于此地?领军深入,不是自寻死路么?”
说完又捋着须道:“难怪!我说蛮人好几年都没来甜水城打劫了,为何今年却乌压压地来了这么多兵。这是恼咱们大夏出兵,在趁机泄愤呢!”
坐中众人都愤然不止,墩儿忍不住道:“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这帮狗贼侵我国土、杀我百姓不成?朝廷大员们怎么也不想想法子?”
邝不疑冷笑一声,道:“朝中文官们谁愿意打仗?生怕打起来花了钱!但凡有人说要对匈奴用兵,便大加弹劾,欺负圣上年轻,个个只顾着把控朝政,有几个把我边关将士和数万百姓放在眼中?甜水城这一仗下来,城防要整饬、将士要抚恤,这军费还不知什么时候能拨下来呢……”
抱怨到此处,终于觉得不妥,忙咽了余下牢骚,道:“罢了,说这些作甚?我军中还有些事务,须得走了。贤弟,你何时离开?走时给我送个信,我派几个人送你们一程。”
方犁自是感激不尽,见他忙碌,也不好十分挽留,只得将人送出门去。回来后想了想,因见这小邝将军脾性直爽,他便有意结交。对方既然一口一个义商,又一片诚意要送商队出城,自己也不好白担了这个虚名,索性也把礼性做足。心中主意定了,便把墩儿等人都找了来,问明手中有多少钱,打算只留商队行到常平郡的花费,余下都捐给军中。
下午墩儿贺言春等人都在场,也听邝不疑说过军费紧张等事,听方犁说了打算,无不赞同。方犁便叫墩儿去办理此事,墩儿去了半日,欢欢喜喜地回来了,道:“小邝将军十分感激,叫人接了钱,都登记在军中账册里了。他还说,来日到了京中,一定要再来找三郎,大家好好喝两杯酒!”
方家商队启程回京时,邝不疑果然十分守信,虽未亲来送行,却派了一小队士兵前来护送商队。出城那日,方犁等人走在路上,看见远处有些士兵忙忙碌碌不知做什么,问随行士兵,才知道正在掩埋死者遗体,以防腐烂后引发瘟疫。
众人都停下脚步,默默望向那处,只见丛丛新土,掩埋的不知是谁家小儿父母、谁家手足兄弟。队伍中一片静寂,只有马儿不时喷着响鼻。
第二十六章 见天恩
从甜水城往南的路上,因为知道方犁捐药捐钱的事,护卫士兵个个都对他们十分恭敬,一直护送出青原郡方才回转。
直到近了常平,伙计们才真正意识到死里逃生,个个心情松快起来。入城之后,方犁将买办漆器的事情交给李财等人,自己备办了十几张上等皮草,叫人送去郭母处,打听得郭韩出了门,一时不得回来,索性搬去郭母处住了几日,每日门也不出,只陪着郭母聊天解闷。郭母听他说到在边郡遇险的事,吓得心肝肉颤,要请巫师来做法事,好为他驱除身上晦气,被方犁再三劝阻,这才罢了。
临行前,郭母又叫人做了许多冬衣吃食送过来。方犁只留了两样自己尝,余下吃食都分与诸人,把六儿顺子等人吃得整日嘴油汪汪的。
如今天气冷下来,大户人家都忙着做冬衣,皮草十分紧俏,李财便把成色次一等的皮草先在常平发卖了一批,转手带着钱,和墩儿贺言春去漆器坊中购货。
那坊主都认得他们,晓得是郭大郎新结拜的义弟家人,十分恭敬,将那上等货物先紧着他们供给。不上半月,各色货物该卖的卖,该买的买,都备办妥当了。一行人才又上路。一路很是太平,到冬月底,商队终于顺顺当当进了京城。
出门时还是夏天,回来时早已是隆冬时节,一行人回了住处,胡安接着了,惊喜交加。在方宅里歇了一日,各人便忙各人的事:墩儿李财出门打听,要把漆器皮草卖出个好价钱;贺言春请了假,准备回家看望母亲;胡安拉着方犁,要带他去看一所宅院。
原来胡安在京中时,并未闲着,日日出去打听房屋,竟真让他寻着了一所宽敞宅子。这房屋原是个京官的旧居,京官近来遭了贬,要带着家眷回乡,手头短了钱,这才急着将房屋脱手,价格极低。然而大户人家瞧不上他那小宅院,商贾人家又嫌才贬了官的,怕沾上晦气,这才让胡安捡了个漏。
胡安还怕方犁也嫌不吉利,路上小心翼翼,只说自己已经请人来做了法事,将里外霉运都驱除了一遍。哪晓得方犁打死里走过一遭的,对这些浑不在意。他在宅子外头看了一眼,就喜欢上了。就见院落一共三进,十分齐整,厨房马厩库房一应俱全,旁边还带个小花园子,园中虽无出奇景致,胜在有几棵老树,长势葳蕤,正好可供人纳凉喝茶。
方犁见房屋宽敞,足可供商队的人都住进来,心里十分欢喜。最后一进院中,靠山墙处又有一架荼蘼架,冬天落了叶子,满架都是累累红实,颇可赏玩。方犁见了,当场定下自己就住这进院子。又和胡安商量着,要找人重新粉刷房屋,伙计们房间如何分配等,忙了个脚不点地。
这厢忙乱不提,却说那边贺言春早起出门,想着娘亲阿兄等人,忙忙地回了公主府后头郑家住处。到了地方,却见大门紧闭,外头落了铜锁。他娘和石头及那些婆子丫头一个也不见。贺言春不禁慌乱,不晓得家中出了什么变故,要寻个人问也找不到,附近静悄悄的,这时辰人人都在府里□□当值。
贺言春在外头站了半晌,看一个小孩子跑过,忙拉着人家问石头去了哪里。那孩子嘴里含着根湿答答的指头,说了声“石头搬走啦”就跑了。
贺言春呆呆地在门口坐下来,想到此前千辛万苦寻去益春郡,别人也只是这句“郑家人搬走了”,只不知这回阿娘搬去哪里,可曾给自己留了口信不曾。
正忐忑难安,旁边有个婆子下了工,从府里回来,见他孤零零一人坐在门首,忙上来道:“春宝儿何时回来的?你娘想你得紧!几番叫人去问,只是不得消息!”
贺言春听了这话,才放下心,眼圈儿有些红,那婆子忙道:“怎么了?谁欺负你不曾?先进来吃杯茶!”
贺言春道:“阿嬷,我阿娘他们搬去哪里了?”
那婆子开口前先道了恭喜,眉飞色舞地说:“只你不晓得罢!你家里出了天大的喜事!你阿姊进了宫!”
贺言春愕然,那婆子自顾自道:“玉儿我打小看着,就知道是个好样儿的!模样儿好,性格要强!看看!如今果然叫全家人都成了皇亲国戚!公主已经重重赏了你阿娘和阿兄,如今你们全家都搬去别处住了!你阿娘不晓得你几时回来,隔三岔五叫石头儿过来问信咧!”
说话间,周围聚了一圈婆子下人们,七嘴八舌地都上来道恭喜,对郑家的好运气十分艳羡。聒噪了半日,那婆子才寻了个小厮儿,叫他领着贺言春上郑家新搬的宅子里去。
那处离这里不远,就在邻坊,出了坊门,拐一个弯,走小半个时辰便到了。就见一带新粉的白墙亮堂堂的,门首两扇青油大门紧闭着。贺言春拿两个钱打发了小厮儿,上前敲门,里头有人来开门,却相互不认得。听贺言春自报姓名后,那人才满脸堆上笑来,一叠声道:“原来小郎回来了,快进来!夫人念了好几日了,就盼着小郎回家呢。”
说着便往后飞跑去报信。片刻功夫,就见他娘扶着个丫头子急急走来,看见贺言春,叫了声我的儿,又要哭又要笑,把人搂着不知如何疼才好。
末了贺言春拉着他娘的手,两人往屋里走,只见里头二进院落,处处收拾得洁净雅致。院子里,他大嫂李氏正指挥几个下人擦洗家什,见贺言春回家,忙丢下人过来,畅诉别情,各自欢喜,几人进了屋后,李氏叫人先上茶点给他垫饥,又亲自到厨下指挥做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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