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我拦住他,”她比划着,抽出背上的长箭来,搭在弓弦上。
颜婴朝看了眼被雨打得沙沙作响的密林,拍了下常月的肩膀:“他是冲着我来的,我跑不了。我不能管你了,你自己保重。”
常月崴了脚,伸手要抓颜婴朝,差了一步没抓到,颜婴朝又往来路去了。
颜婴朝走得不徐不疾,他现在才想起该好好地跟颜婴夕说说话,可他们好久没见,却是一句也想不出来,该说些什么了。
拨开低垂的枝叶,颜婴夕气喘吁吁地扶着树干,出现在视野中。
美丽迷幻的蝴蝶翩跹起舞,萦绕着白发青衣的男人。颜婴夕的脸颊因为奔跑而显得红润,被雨水打湿的眼睫湿漉漉的,清水似的眼瞳隔着雾气一般有了些懵懂的意味。
“婴夕,”颜婴朝喊出这两个字,乍然觉得自己回到了少年时,好像下一刻弟弟就会蹭过来抱住他撒娇。于是他的语气也努力地变得柔和了一点,没有想出来合适的话,只好道,“你的头发,怎么白了呢?”
颜婴夕弯唇笑了笑,他一步步朝着颜婴朝走过来,语气天真又狠毒:“哥哥把我关在死牢里,我伤心难过,那一夜,就白头了啊……”
------------------------------------------------------
第103章
从前的颜婴夕,脸上绝不会有这种神情。他好奇又胆小,纯真又敏感,像依附着树木的藤蔓,柔软婉转,当那棵树木倒下去,藤蔓就会死掉了。
可眼前的颜婴夕不再是藤蔓了,他离开颜婴朝多年,亭亭独立,长成了一株艳丽的罂粟。
“哥哥不动手,是不是在想什么诡计?”颜婴夕说,“可我只想要你的命,你也只想要我的命,在没有别人的这里,诡计还有什么意义呢?”
“你当初,怎么从死牢里逃出来的?”颜婴朝低沉地问。
“白谭救了我,他去死牢里偷东西,问我想不想出来,”颜婴夕眼神明亮,每个字都饱含感情似的,真实坦然,“我本来是不想跟他走的。因为我在等哥哥,我相信哥哥会来救我,不会把我一个人关在黑暗的地方,不会让我一个人去死。我不敢睡觉,怕错过哥哥到来的时候……其实怎么会错过呢,只要哥哥来,一定会把我叫醒的啊……”
“我没有去,”颜婴朝平静地打断他,“……你杀死的只是一个无辜的人,我一直在四处奔走想要救你,但没想到你已经逃走了。后来多亏了王爷的帮助,搜集到足够的证据,把幕后的主使送进了牢里,他们断头的血洗净了颜家的冤屈。”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颜婴夕笑道,“时隔多年,我意不能平的,原来已经不是颜家的血恨。是我的哥哥,一次次地要杀死我,他把我视作敌人,不再想要我了。”
“我藏在江湖里,希望哥哥有一天能来找我,哪怕是抓捕。但哥哥始终没有再关心过我,不想再跟我有一丝一毫的关系。我不死心,只好主动寻仇……”
“这些都不重要了,有什么比此刻更令人惊喜呢,我们好好地来一场你死我活,才是唯一值得做的事。”
颜婴夕伸手,一只蝴蝶落在了他手心,纤巧的翅膀一张一合。
更多的蝴蝶飞过来,在颜婴夕周身盘旋,几乎拧成一股小小的旋风,遮挡住颜婴夕的面容。随后它们短暂地停在空中,眨眼间朝着颜婴朝蜂拥而去,竟有了恐怖的气势。
颜婴朝静静地看着弟弟,长剑缓缓抬起,横在身前。
这时候,常月突然冲了出来,好像一点也没有受脚伤影响,她抱住颜婴朝,拼命地把他推了出去。随后幽蓝的蝶群把她吞没了,常月摔在地上,蝶群也跟着扑了下去。
颜婴朝一剑横扫过去,蝶群被冲散一部分,断裂的翅膀掉了一地,但它们很快又聚集在一起,噬咬着常月已经血迹斑斑的身体。她的脸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面目,血肉淋漓。
常月是个哑巴,在王府里从不主动跟人亲近,她长得其实不丑,但王府的护卫是一堆男人,私底下打几个马虎玩笑,倒是没有谁正经地同她说一句话。
有一年春节时,一群人聚在一起喝酒,众人起哄叫猜拳输掉的人去叫常月过来喝酒,最终颜婴朝去了。常月涨红了脸,她无声地跟在颜婴朝后面,像舍生忘死一样去跟他们喝酒。
后来常月便与颜婴朝走得近了些,但颜婴朝却没察觉到,就连此刻,他都不明白,常月为什么要以命相救。
只在刹那,蝶群餍足散去,露出一具干干净净的白骨,连一滴血都没有留下。
颜婴夕也消失了。
颜婴朝提着长剑,环顾四周,灵魂出窍一样无所适从。他跪下去,抱起来那一具白骨,没了血肉相连,骨架很快分离,散落一地。
刀刃出现在颜婴朝背后,随后猛地刺进了颜婴朝的身体。颜婴夕在短暂地隐藏后出现了,他抱住颜婴朝的身体,用尽最大的力气,把刀捅进他的身体里去,没到刀柄,然后雪亮的刀刃挂着猩红的血从颜婴朝的胸膛透了出来。
刀抽出来,颜婴朝往前跌下去,身上喷出血雾来。颜婴夕紧跟着扑上去,像红了眼的野兽,按住颜婴朝的身体,再度把刀捅进颜婴朝的胸膛,再抽出来,扬起,刺下去。
颜婴朝没有开口的机会,他的嘴里也喷出血来,眼瞳慢慢涣散。
让颜婴夕停下的是山坡上滚下来的石头,因为雨下得太大,土石松动,一些石头开始滚落。颜婴夕如梦初醒地站起来,退到一旁去。
大大小小的石头伴着泥土簌簌而下,砸过颜婴朝的身体。颜婴朝身下全是血,被雨水冲打着,小溪一样一股股流下去。
更多的泥石掉下来,颜婴夕倒退着,然后回头狂奔,他转过头的最后一眼,是颜婴朝的身体被泥土石头掩埋的场景,连那些流不尽似的血,和散落的白骨,都一并掩埋了。
哥哥死了。
终于死掉了,不会再辜负他的心意,让他伤心难过。
所有的仇恨与积怨付之一空,在颜婴夕的头脑和心脏里留下巨大的空白,却被陡然的恐惧填满了。
从现在开始,天地间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孤孤单单的一个人,跟哥哥永远地分离。
颜婴夕早就跑出了那片危险狼藉的区域,他忽然跪地大哭起来,肩膀颤抖着,心脏痛得他浑身抽搐,每呼一口气都要咳出血沫。
然后他站起来,朝着早已经看不见的颜婴朝跑了回去。
第104章
有人发现身后滚落的泥石,顿时一阵骚乱。
“离开此地,盟主剑之事回青峰山再做处置,”卢广义一手抓着秦惜的肩膀,一手抬起,命令道。
卢沐雪的视野被怒火冲得狭窄成一线,她一鞭挥在地上,向众人厉声喝道:“此人诡计多端,上次便蒙骗残害同门,从青峰山逃出,此次又蒙蔽盟主,罪大恶极!不趁此时将他除掉更待何时!”
人群已有分歧骚动,一些人听卢沐雪此言,当下冲了过来。
“师父,你这个盟主当得真是窝囊啊,”秦惜冷冷地讽刺道,他一拧肩膀,要撤身离开。
卢广义手腕一搭,却又顺势拍上了秦惜的胳膊,他钳制住秦惜,确认他没法再挣脱,才转向持刃怒目而来的众人:“再往前走,我便当你们要叛出武林盟!”
“盟主,你不对盗剑的人作任何处置,又如何服众!”
“还请盟主不要有所隐瞒!”
众人停了一瞬,又先后出声质问。
卢广义怒极:“性命攸关,先离开危境才是要紧事!莫非各位明着要伸张正义,实则却觊觎白露为霜,才豁出去自己生死?”
有一些人面露难堪,有一些却变了脸色,当即不管不顾地扑了上来。
那是传闻中号令江湖的剑,只要谁现在把秦惜攥在手里,就能得到它。他们从未见过白露为霜,也从未有哪一刻离那把象征着江湖中至高地位与权势的剑这般近,再等秦惜回到青峰山,哪里还有机会?
卢沐雪一时被挤到了一旁,她看见了这贪欲怂恿下的凶恶之事,心底却也有打算,这些人是为了剑,恐怕现在不会杀了秦惜。她只要看准时机,过去补上致命一击,自然心患得除,大功告成。
卢广义运足内力,一掌推出,扑上前去的众人齐声痛叫,摔倒在地,但他们马上又爬起来,彻底扯下了正义的面孔,不管不顾地再扑上去。
滚下的泥石越来越多,已有数人被掩埋。
卢广义专心应对武林盟诸人,秦惜手中的剑疾如流虹划过,狠狠刺进了卢广义的胳膊,桎梏松开,秦惜立刻便要离开。
但卢广义头也不回挥出酷烈掌风,秦惜心头剧痛,喷出一口血来。他也不管自己伤势,提剑运起内力,要杀出重围。
“好精彩,”空中传来赞叹声,“不如把麻烦留给我吧,我不怕麻烦。”
是白谭!秦惜一抬头见鬼魅般的蝴蝶飘来,眼光稍稍一瞥,竟见四周也有,从各个方向朝着他来。
“妄言!”卢广义大喝,他一人将两厢打得重伤,仍显得游刃有余。
卢广义闪至秦惜身后,在所有人看清的时候,他已经与白谭对了一掌,白谭连连后退几步,所有的蝴蝶原地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