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派磊落,虚怀若谷。
卢广义关切地询问陈如始伤势,又面色沉沉地转向秦惜,厉声道:“还不跪下,与长辈切磋如此不知轻重!”
“师父,师弟好像受伤了……”谢临轻声道。
他一碰到秦惜的胳膊,便沾了满手的血,待要再开口,秦惜竟是一矮身,跪了下去。他眼神散乱,虚虚地望着某处空地,攥着的赤霄坠了地,细细地“叮当”响了一声。
“盟主这又是何必呢,我并无大碍……”陈如始连连道。
“心浮气躁恰得其反,反省反省不是什么坏事,”卢广义收回来目光,又叫空山派的弟子扶陈如始去疗伤。
卢沐雪一手拉了拉谢临的衣袖,没敢去挽他的胳膊:“走吧,谢哥哥,外面好冷……”
“你先去吧,”谢临对她笑笑。
卢沐雪不再说什么,转身神色不悦地走了。
谢临半蹲下来,拿出随身的伤药塞到秦惜手里。秦惜蓦然反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力道之大令谢临有些腕骨要被捏碎的感觉。
“你有想要的答案了,”谢临发现秦惜的手在抖。他左手覆上去,轻轻地握了握,低声道,“别忘了答应过我什么。”
第36章
当夜,陈如始又以山高路远为由,邀卢广义等人留宿。谢临只说要照顾师弟,跟秦惜挤在了一间房里。
谢临吹熄了灯在床侧躺下时,秦惜不声不响,气息也轻轻浅浅,眼看是睡着了。谢临也很快合上了眼。
苍山负雪,寒月如浸。
陈如始坐在书房的靠椅里,正用布巾擦过长剑,抹去了剑刃边缘一线残存的血迹。
窗外忽然一声鹤唳,枝头积雪纷纷惊落,书房内烛火晃了一晃。陈如始心脏抽紧豁然起身,不等他出手,颈上已经架上了森凉的赤红剑刃。
秦惜站在书桌前,神情漠然。
陈如始眯了眯眼睛,却是笑道:“怎么,盟主的徒弟如此肆意妄为,还是白天输了不服气?”
“那时候你说你叫陈台,”秦惜字句清晰,“路过见我可怜……”
陈如始好奇地打断了他:“陈台是谁,少侠认错人了吧。”
秦惜静静地看着他,手上用力,手腕微微压了一个弧度,陈如始只觉得脖颈疼痛,立刻怒道:“你敢杀我,便走不出这物外山,卢盟主也不会因为你是他徒弟就包庇你!”
秦惜面无表情,赤霄一横就要割过陈如始的脖颈!
“惜儿,”陈如始突然唤道,同时用手握住了秦惜的剑刃。他咬着牙,额头绽开条条青筋,双目圆睁,“你当真要杀师父。”
秦惜的剑没有再动。
“当年你的仇人有多少,我带着你隐姓埋名,躲在一个小茅屋里,生怕被人发现……”陈如始胸膛起伏,狠狠地推开了赤霄,“如今你长大了,认出师父来了,却是要杀我,我是一片真心喂了狗!”
绯红的剑刃垂下,血一滴一滴地落在地板上。秦惜移开目光,声音艰涩:“你说你生了重病,我去买药,回来却不见你踪影。”
陈如始不放过秦惜脸上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他不受威胁了,并没立即躲开,而是走到秦惜面前,仔细地打量着他,轻轻地摸了下秦惜的脸颊:“我那时候亦有仇家追杀,我怕连累你,不得已才装病逃走……”陈如始微微叹了口气,“惜儿,你这些年过得好吗?”
秦惜不言,身子往后退了退。
陈如始跟上前去,手碰了碰秦惜胳膊上的伤口,又因为摸到了血迹而神情心疼:“白天师父不小心伤到你了,怎么不包扎一下……”他抬起胳膊来,捏着秦惜的衣领拉下去,露出半边光裸的臂膀,单薄削瘦的肩背蝴蝶骨微微凸出,青涩的感觉,几道交错的伤疤伏在白`皙的皮肤上,泛着浅粉色,并不狰狞。
秦惜臂上伤口的血肉跟衣料粘在一起,这样一来又流出血来。陈如始用自己的衣袖小心地擦了擦,又轻轻地抚过肩背上的伤疤。
“疼吗?”陈如始轻声道。
秦惜木木地站着,失神的眼睛里渐渐充溢起透明的泪水。他微微张口,最终又咬紧了嘴唇,后退一步,拉上半边衣裳,几乎是夺门而出。
本来应该黑暗一片的客房里亮着灯,谢临站在门侧。
秦惜顿了顿,一言不发地关上门走到床榻边躺下了。他没脱衣裳,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
“杀了他?”谢临瞟了眼赤霄,也坐在床榻边。
“没有,”秦惜把脸转过里侧。
谢临失笑,伸手捏着秦惜的下巴让他转过脸来。秦惜的眼尾微红,眼睫湿漉漉的,像淋了雨的蝶翼。谢临收了笑,低声道:“白天你想杀他。”
秦惜不出声。
谢临又道:“是因为空山心法吗?空山心法是你的,他抢走了还想杀你灭口,是这样吗?我听师父提过几句,这么猜不知道会不会太大胆了。”
秦惜闭上了眼睛。
“倘若不是这样,你动了两次杀意,”谢临俯下`身子,温热的气息打在秦惜的耳廓上,“在别人这里罚你不方便,等到藏锋山庄我们再算账?”
“……我杀不了他,”秦惜声音微弱。
谢临撑着胳膊直起身,垂眼看着秦惜:“因为他于你有恩?一开始对你好的人,往后如何对你都是恩人?”秦惜又不开口,谢临无奈,又道:“像朱樱说的,你对我这样宽容,也是因为我于你有恩。既然如此……”谢临抓着秦惜的衣襟利落地扯了下去,神情微冷,“我再强要你一次,你其实也能忍着是不是?”
秦惜抬手推拒,被谢临打开了。谢临拿起放在一旁的白绫,把秦惜的手缚在了头顶,一手顺着光裸的胸膛滑到腰侧,轻轻地握住,立刻就察觉到了这具身躯在颤栗。
“他救过我,”秦惜睁开眼睛,一颗泪水顺着眼尾滑落进了鬓角。他的声音也在颤抖,哑哑地重复,“我亲眼看着我爹娘被人杀死的时候,他把我带走了。要是没有他,我早就死了……”
谢临停下了动作。
秦惜的身子蜷缩起来:“……后来他不见了,我一直都没有找到他的踪影……”
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人,能让秦惜失控成这样,连杀人都下不去手。谢临沉默了一会儿,松开秦惜手腕上绑着的白绫,转而帮他臂上的伤口擦了药,又用白绫缠了,这才给秦惜拉上衣襟。
“……先是找人杀你,见了你却装作不认识你,”谢临不动声色,轻轻地抹了秦惜下巴上的泪痕,“眼下又叫你心软动不了手,往后一定不会善罢甘休。若我是他,还是会斩草除根。今夜师父在这里,不能动你。等到你下山,也许还杀不了你,但是没关系……”
“谢临,”秦惜直直地看着他。
“我胡乱说的,”谢临笑道,他按着秦惜躺下,又道,“你第一次对人说这些话吧,作为公平交换,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秦惜看起来并没有很大兴趣。
谢临跟着躺下,又侧身支着头自顾自地道:“我是林庄主捡到藏锋山庄来的。他说我早就死了,不该在江湖上活着。我在藏锋山庄足不出户待了好几年,声音都跟少年时候不一样了,才能出来。一个人要是遮住了眉眼,身形嗓音又有变化,很难被认出来。”
“所以你要装瞎,”秦惜道。
“这是有道理的,”谢临点头,“记得吗,你看见我的眼睛时,就精神失常了。”
“……我睡了,”秦惜背过身去。
谢临没再说话。他仰面躺着,抬起胳膊,细细地看着左手腕上的伤疤,然后右手挥灭了蜡烛。房间又沉暗寂静下来。
第37章
谢临醒来时,身侧空荡荡的没有秦惜,他不曾预料到这个场景,因为秦惜一直都很嗜睡,还没有什么时候醒的这么早过。但屋中也无人,唯独赤霄端端正正地放在桌上,他抽出赤霄来,见剑尖上还留着干涸的血迹。
要是赤霄不在,那秦惜至多只是离开了这间屋子,但现在赤霄还在,只能说明秦惜走了。他虽然拿着谢临给他的这把剑,身上也从来都藏着他惯用的短刀。
身负着生死蛊,还想走到哪里去。谢临把长剑插进剑鞘里,有一种微妙的恼怒感。
见到卢广义,谢临只说秦惜有事夜里已走了,卢广义也并未表露什么。用过早饭,陈如始又客客气气地送卢广义下山。
到了下山路上,谢临才问卢广义前来所为何事。
“你师弟呢,”卢广义却道,他微沉着脸,声色严厉,“你怎么能带他到这来?”
“爹,”卢沐雪愤愤,“凭什么怪谢哥哥,你看他把你当成过师父看待吗?”
卢广义背着手大步走着,并不理卢沐雪。谢临快步跟上,道:“师父冤枉我,师弟自己要来,我跟随他一起而已,我哪里有什么本事能叫他听我的……”
“那为师倒是高估你了,”卢广义冷哼,“我用他武功的代价才勉强能留他一留,你却能叫他跟随数月之久?”
谢临没料到卢广义竟然此时发难,又不知他到底知道了什么,便半真半假地道:“……我跟他曾经有一些缘分,也许我还曾经帮过他……”他说到此处,觉得两人倒像是在争什么一样,实在好笑,便道,“师父在这里怪罪我,可人家已经走了,可见心并不在我们这里,再细究也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