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臂抬起,抓住抚摸着他的头的干瘦的苍老的手,死死握住。
像是握住支撑着他最后一丝的信念。
白佑澜。
存了死志的眼浮出一丝生气,顾景喉结一动。
他还是舍不得。
舍不得那人眉眼,舍不得再无相见。
手上传来粗糙的触感,顾景一动,对上了苏敛安温柔沉静的眼。
那是来自长者对后辈的关怀和呵护,告诉他不管何事,大可言说。
喉头一梗,顾景脱口一声:
“先生。”
盘桓的机巧算计忐忑不安尽数放下,深藏的那个孩童探出了头。
他终于可以不用是那个沉稳镇定八方不动的摄政王,也不是那个聪慧冷静算尽人心的顾景。
他断断续续毫无章法地说着,积压在心头的事情情绪太多,一时间全都翻涌出来,让他应接不暇。顾景毫无概念地说着,脑子一片空白,只知道自己应该说下去。
他沉浸在那些回忆中,把心里放了这么些年的所有思绪全数倒出,自顾自地说着。
只有一双手死死握着苏敛安。
等顾景终于停下,方才察觉自己的口干舌燥,日已西斜。
落日的余晖打在苏敛安脸上,柔和温暖地那张脸所有的表情。
苏敛安轻轻叹了一声,抽出自己的手,复而抚上顾景的头:
“傻孩子。”
“该吃饭了。”
落华。
“皇上!皇上!”内侍气喘吁吁地飞奔而来,撕裂着嗓子喊,“破了!霞岭关破了!”
顾烨当下从案桌前弹起,踉跄几步冲到内侍面前,拎着衣领:“再说一遍,再说一遍!”
内侍五官皱在一起,夹杂着哭腔:“霞岭破了,西华已经入关了。”
“宣!”顾烨狠命推开内侍,一把抢过龙袍外衫,“把那些大臣都给朕宣上殿!上朝!”
将将要歇息的大臣被太监从床上拽起,聚集在殿外小声议论。这个说霞岭天险,定是传言;那个道九剑已失霞岭再破,可是上天要亡我南夏;更有人讨论起若是迁都,应是去往何地,而跟这两国,可还有议和的希望。
“就算再议和,咱们也没拿得出手的了啊。”户部尚书咬牙跺脚,“一年前那次,够郑重的了吧。东辰还不是转眼撕破脸?现在再和两国一起议和,你说是给多了还是给少了?那边短了缺了都不行。”
“先不说你们户部拿不拿得出钱来,这人咱们也拿不出啊。”吏部尚书头发花白,最为年长,抚着手掌叹道,“之前庆王让摄政王去东辰为质,老夫也是劝过。虽说摄政王这几年不大管事,可到底皇上还没大婚,这名头还在。你说,摄政王怎么也算皇上的亲叔叔,除了皇上还有谁比他更尊贵?不仅折了脸面,还断了后路。你瞧如今,皇上膝下无子,总不能把未满一岁的乐平公主送去。”
“把庆王送去呗。”人群中有人冷哼一声。
“糊涂!”吏部尚书皱眉,“当今皇上仅剩这两个亲叔叔,眼下摄政王还生死未卜,庆王尚在前线。若真是要将庆王送去西华,你让还在奋战的庆王作何想?寒不寒心?”
“先帝下手太狠了些。”知文同阁连连摇首,他今年六十有八,曾是先帝心腹。如今年岁大了,挂个位高权轻的官名养老而已。
官员有的哗然有的收声,先帝文韬武略自是一位雄主,而收声的那些也算是被先帝器重,窥探过一星半点的真相。
被妖妃孽子蛊惑大开杀戒不过是民众听的谣言,他们这些人谁在后宫没个亲眷?喜怒无常的帝王除了对皇孙偶尔有些温情,哪怕是宠妃所出的顾景,也分不得半分在意。而顾景的母妃若当真能魅惑住帝王,她的母家也不致在朝中被连根拔起。
虎毒不食子,知道些许内情的人如何也解释不出先帝为何会大开杀戒。而他们又因为错综复杂的利益,选择了缄默。
霞岭关。
西华的军队驻扎在这座雄关内部,林铮不打算乘胜追击。霞岭背后是连绵的山峦,只要不傻其中定有埋伏。他们刚经历一场恶战,此时正是需要修正的时候。
灯台映着桌上的地图,弯弯折折的线勾勒出一些地形的面貌。但是这还不够,要想万无一失,还需要更精准的地图。
幸亏白佑澜那家伙不知道抽的什么风,南夏现在两面受敌,定是不肯主动收复失地,这霞岭关,他们还能好好待上一阵。
林铮盯着地图的眼又一次飘移到一旁带着火漆的信上。
每日他都会受到苏清竹寄来的信,干脆利落地讲述京中的情形,有时苏清竹会问问他近况如何。
可有点不对劲。
林铮凝视着信上的火漆,笔迹是阿竹的,语气也是阿竹的,可他就是觉得不对劲。苏清竹不可能害他,没有苏清竹就没有今天的林铮。林铮不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可苏清竹对他而言,终究不同的。
哪怕苏清竹要他这条命,林铮也会毫不犹豫地拔刀自尽。
但是他还是有种不对劲的感觉。
京中一片安好,这里也没什么动荡。所有的事情都极其正常。
他为什么会有种要变天的了感觉?
林铮反复摩挲手指,试图找到根源所在。
“安王,有人求见。”守卫在门外的亲兵进来禀报,“手里拿着信物。”
“让他进来。”林铮点点头,也许是阿竹给他送了什么东西来。
亲兵领命而退,不多时就有一人戴着斗笠踏进他的房间。
林铮眉头一皱,还未发问那人就已掀下斗笠:“殿下,臣洛满丞,有要事相告。”
洛满丞一双眼里透着邪气,他本就生的邪肆,这样一看,更不像是什么好人。
虽然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
“你怎么来了?”林铮心下一突,不安的预感更加强烈,“京中可有什么事?”
洛满丞微微笑着:“有事。殿下,臣这次可是背着苏大人来的。虽说臣觉得应该知会殿下一声,但是苏大人执意隐瞒。所以殿下可要做好准备,臣说得这件事,怕殿下支撑不住。”
“你说!”林铮指尖发白,像是要把手指镶进桌案。
“苏家倒了。”
“你说什么!”
林铮猛地起身撞倒桌案,毛笔砚台地图散落一地。他盯着洛满丞笑意渐渐消失的眼,一字一顿:“你说什么?”
苏家的先祖跟西华的开国皇帝是患难之交生死与共,当初西华帝临终还叮嘱新帝莫要对苏家下手。新帝自然对苏家没有那么深的感情,可是苏家家主低调做人低调做事,圆滑无比,新帝愣是寻了一辈子也没得到个下手的机会,只能心有不甘地看着苏家慢慢做大。
其后的几个皇帝无一不想除之后快,可不计手段也好,老谋深算也罢,苏家还是好端端地存到林铮这一代。眼见着苏家的少家主跟最有可能登基的林铮情同手足,颇有开国皇帝那一辈的感情。不少宗室都叹息不止,只怕苏家这个庞然大物还要再兴盛起来。
不知这以后的西华,是姓林还是姓苏。
苏家家规严格,又人才辈出,祖上有过好几个大儒,又不计门第,愿意和各类人士通婚。这样盘根错节的苏家,居然倒了?
林铮不是没想过登基之后除去苏家,每个西华帝都有这个愿望。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皇权又怎么能和臣子分享?可苏清竹是要继承家业的。
苏家尽管严令禁止苏家人参与皇位争斗,可是人都有私心,尤其是还是背靠这样一个参天大树。赢了自然一步登天,输了也不会丢了性命。就算终生不能做官,也还有别的出路不是?
久而久之,苏家家主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对于那些普通的旁支嫡系自然如此,可苏清竹不一样。
他是内定的苏家家主。
这样的人若是参与夺嫡,怕是会直接毁了别人的辛苦谋算,不利于苏家对子弟的磨练。
更何况他选的是当时看起来没有任何竞争力的林铮。
林铮不知道苏清竹跟他父亲和那些族老抗争的具体经过,但怎么想,也是万分艰辛。最后苏清竹虽然得以摆脱,却也不再是苏家家主的嫡长子,没了继承资格。
他还是苏家的孩子,却不能获得任何明里暗里的帮助,仅仅保留一个族谱而已。
林铮就算是想登基后对苏家下手,也不得不思虑再三。
作为一个帝王,自然是要处理苏家集中权力。可是那是阿竹的家族,是他要担任家主的家族……
但是现在洛满丞居然跟他说苏家倒了?
尤其是还有苏清竹在京城的情况下?
苏家加上他的势力还保不住自身,他的那些兄弟和他的父皇,什么时候这么有能耐了?
他宁愿相信是东辰或者北漠打到京城把苏家屠了族。
“苏家倒了,殿下,臣怎么敢骗你?”洛满丞无奈地摊手,“真的倒了。”
“那本王怎么没收到一点风声?”林铮不信这么大的事他会不知道。
“殿下,您的消息都是苏大人告诉的。苏大人有心隐瞒,您怎么会知道?”洛满丞叹气,“苏大人想着一切尘埃落定后再告诉您。苏家倒了,就是苏清竹做的。”